祖母说我命格差压不住福气,但后来我嫁了京城最好的人家

 195    |      2025-08-24 00:26

春天的日子正好着呢,阿娘一大早就起来了。

今儿个要去踏春,需要安排的事儿还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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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红把衣柜拉开,正忙着挑选衣服呢。

春枝在那儿翻着首饰盒子。

我就坐在炕沿边上瞧着,人倒是醒了,可脑子还是迷迷糊糊的。

阿娘昨天就跟我说过啦,今天去踏春,有个人要让我见一见。

她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地讲出来,可我心里清楚要见的人是谁。

阿爹虽说官居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可实际上就是个散官,手里头并没有兵马的实权。

我二叔在西北边境戍守,带着二婶一起去了,把三个孩子留在了京城里头。

这些年啊,我阿娘活得那叫一个小心翼翼,就怕旁人说她亏待了侄子侄女。

家里要是有什么好东西,都得先紧着他们来,等二叔把两位兄长接走之后,情况才稍微好点儿了。

我以前是有过一门亲事的。

老太太说南笙这孩子可怜,父母都不在身边,眼瞅着都十七岁了,还没个安身的地方,说着就用眼角的余光瞟着我阿娘,让我阿娘上点心,给南笙找个好人家。

我阿爹这人糊涂又胆小,就知道唯唯诺诺的,连句话都不敢说。

南笙是养在老太太院子里的,只比我小了半岁。

老太太出身那可是相当显贵,从我有记忆起,她就说过,她院子里的东西以后都要给南笙做陪嫁。

那时候我还小呢,阿娘把我抱在膝盖上,摸着我的头发,跟我说了一句话。

「南楼啊,日子可是要靠自己过出来的。」

我那个时候啊,还压根不晓得这话到底是啥意思呢,等到后来慢慢地长大,这才算是弄明白了。

阿娘就只生了我这么一个孩子,这么些年来呀,各种各样的药都吃过了,什么方子也都试过了,可到最后呢,终究还是没能再生出个男孩或者女孩来。

阿爹光妾室就足足有七房呢,不管我阿爹怎么努力,这后院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点要生孩子的动静都没有。

老太太她不喜欢我阿娘,她觉得呀,就是因为我阿娘生不出儿子,所以才在背后搞鬼使坏呢。

所以呀,她连带着也不喜欢我。

等到有那么一天,和我定亲的游松在他及冠的年纪考上了个榜眼的时候,老太太就把我阿娘给叫过去了。

等阿娘回来之后呢,什么话都不说,就只是把我紧紧地揽在怀里掉眼泪。

阿娘出身很普通平常,她能够嫁进咱们家呀,全靠着我外翁以前救过我祖父的命呢。

就从那以后呀,我再也没有看到阿娘对着老太太笑过了。

不管老太太说什么,她都一概应承下来,再多一个字都不会多说。

一直到后来老太太说动了我阿爹,让阿爹过来跟我阿娘讲。

游家的这门亲事呀,就给南笙吧!当初两家只是说要结成亲事,可并没有说具体要跟哪个女儿成亲呢。

南笙从小身体就弱,还老是生病,她的父母又不在她身边,看着真是特别可怜。

等咱们南楼嫁人的时候呀,咱们多给她准备一些嫁妆就是了。

我就站在房间门外听着,阿娘笑了,不过就只对着阿爹说了一个「滚」字。

阿爹一下子甩开门帘就出去了,看到我的时候,他脸上有点尴尬,最后什么话也没再说。

过了几天,游家过来谈亲事,说的就是要和南笙成亲。

从那以后呢,我在那些相熟的人家那里就成了个笑话,阿娘为此病了半个月都没能下床。

等阿娘缓过劲儿来之后,她亲自去找了一趟老太太,又把阿爹也找过去,说了好半天的话。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南笙去年冬天就嫁进了游家,她的嫁妆多得呀,都惊动了大半个京城呢。

二婶娘到京城来操办南笙的婚事,平常的时候对阿娘和我还算有点亲近,可这一次从开始到结束,一直都冷着一张脸。

南笙要办婚事了,阿娘一直都没怎么过问,直到那天游松过来接亲,因为老太太要求,我就去送南笙出门。

等南笙被接走之后,阿娘才握着我的手,冷冷地笑着说:「她这好日子啊,也算是要到头喽。」

自从南笙嫁了人,阿娘就带着我时常出去走动走动。

今儿个要去见的,是翰林院吴翰林家里的小儿子。

去年刚行完及冠之礼,现在是太平盛世,虽说陛下从来都没明着讲过,但是看得出来更看重文臣。

这门亲事是我姨母亲自给牵线撮合的,阿娘听说吴家人口不复杂,那小儿子读书也读得相当不错,而且他家婆母又是出了名的疼媳妇,阿娘自然是有一千个一万个愿意的。

今儿我得去跟吴家的小儿子见上一面。

春光暖洋洋的,出来踏春的人那叫一个多。

阿娘领着我,先去到了吴家搭的围帐那儿。

吴夫人长着一张圆乎乎的脸,特别爱笑,说起话来还好听着呢。

就是看我的眼神吧,也不能说是嫌弃,大概就是跟她心里想象的人有点不太一样。

我从小就嘴馋,又不爱长个子,跟别的姑娘比起来,人家千娇百媚的,我呢,最多也就只能算得上是长得圆润喜庆点儿。

吴夫人也是这么说的。

这孩子长得可真喜庆,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模样。

说完就没别的话了,我心里明白她没看上我。

就只说都是年轻人,一起去说说话吧!

吴翰林家的小闺女带着我出去找她兄长说话。

桃花开得那叫一个好看,草地上搭了好多好多围帐,各种各样的,长长的排了一溜儿,远远望过去就跟条扎染的彩带似的。

再往下面走就是个缓坡,坡下面有条河,河面不是很宽,可水倒是特别清澈。

那吴家小郎君就在河边等着呢,他身后是一棵特别粗的柳树。

我长这么大,也曾经像少女那样怀过春,毕竟我以前喜欢的对象,是像游松那样,在旁人眼里既端正又有才华的郎君。

自打他娶了南笙之后,也不知为啥,我就突然感觉自己好像一下子变得老气横秋起来了。

男人嘛,一般都是先看重女子的相貌,然后才会去看家世,阿娘就老是说我是那种内秀的人。

可内秀这东西,一下子也看不见摸不着的,又有谁会真正在乎呢?

谁能想到,他大老远瞧见我和他妹妹一块儿来了,居然转身就跑开了。

那小女娘才十三岁,当时一下子就不知所措,直接愣住了。

我说:「你去找找你四兄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小女娘一边揉着衣角,一边跟着丫鬟一块儿去了。

离得这么老远,他就看清我的模样了?难道我真的长得貌丑无盐,直接把来看我的郎君给吓跑了?

要是这事让别人知道了,那京城那些闺阁女子之间,估计又多了一个可以谈论的话题。

今天跟我一起来的是春红,她这脾气可不太好。

自从看到那郎君跑了之后,她就吭吭哧哧的,一脸不高兴,脸都拉得老长了。

春红还说:「这也太欺负人了,还是个读书人呢,呸!」

我靠着那棵柳树坐了下来,顺手把荷包拿了出来,荷包里面装了好多零嘴,我拿出一颗蜜饯,先塞到她嘴里,自己也吃了一颗。

春红就问我:「姑娘,你难道不生气吗?怎么还吃得下去呀?」

我就跟春红说:「春红啊,就算是要生气,那也得先吃饱了,才有劲儿生气不是?」

春红又叫了一声:「姑娘!」

我接着说:「这有啥呀?食色,这都是人之常情嘛。

你家姑娘我还就喜欢长得好看的呢!」

听我这么一说,春红就不吭声了,我知道她一直都是一心一意护着我的。

我又跟春红说:「春红啊,你看这春日正好,大家不都是出来看花儿的嘛?可你家姑娘我又不是一朵花儿呀!」

我看着那浅浅的溪水,有一条条小小的银鱼,探头探脑地游了过来,我伸出手指,就轻轻碰了一下水面,那鱼一下子就忽悠跑走了。

春红又说:「哪有什么大不了的呀?姑娘你既能上得了厅堂,又下得了厨房,脾气和性子还都是顶顶好的,怎么就配不上一个翰林家的儿子了呢?」

「可别在这里乱说话。」

我把手指轻轻放在唇边,做出了一个让别出声的姿态。

要是被其他不相干的人听到了,那可又得生出一场是非来。

我在溪边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连荷包里面的那些吃食都全部吃完了,却始终没见吴家兄妹回来。

既然是这样的话,那也就怪不得我了。

我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衣裙,然后带着春红准备回去找阿娘。

就在这时,那棵柳树后面露出了一小角靛蓝色的衣角,春红最先瞧见的,被吓了一跳,捂着嘴巴看着我,还朝着那个人的方向指了指。

原来树后面坐着一个人,只是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呢?我跟春红刚刚说的那些话,也不知道他听到了多少?

我仔细想了想之前说过的话,好像也没什么太不妥当的地方,最重的一句话大概就是春红说起老太太的时候,我讲了一句:「老太太每顿都一碗饭一碗饭地吃着,也不知道吃的到底是谁家的粮食,真该让她饿上两顿才好。」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件事情要说大吧,好像也不算太大,要说小吧,其实也不算小。

要是这话传扬出去了,别人说我倒没什么关系,可肯定会说阿娘不孝顺之类的话,要是传到老太太耳朵里,刚好就给她抓住把柄了。

二叔家的二兄已经二十一岁了,他家孩子都已经足足两岁了。

老太太把南笙嫁出去之后,又开始琢磨另外一件事,想要把二兄过继到阿爹名下,让他来承继香火。

整个京城里恐怕都找不出像这样荒唐的事儿吧?哪家过继孩子不是从族里面挑一个年纪小的,从小就养在自己身边,就算是这样,也还是会有很多麻烦事儿呢。

我一想到二兄平日里对待我阿娘的那个样子,要是他真过继过来了,我阿娘以后都不知道日子该怎么过了。

阿爹肯定不是老太太亲生的,要不然的话,她也不会老是想着把我们家的东西往二叔家弄啊!

我寻思着我应该跟他谈一谈这件事儿。

我朝着他走过去,就看到那个郎君屈着膝盖坐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块木头,另一只手还握着一把小刀,也不知道在雕刻什么东西。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长袍,腰间的白玉腰带都露了出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正好落在他的肩头和脸上。

哇,他的睫毛好长啊!眼尾也长长的,鼻梁还特别挺,腿更是修长,他可真是个好看的郎君,而且看样子,这个郎君还挺有钱的呢!

毕竟啊,他腰间系着的那根玉带,一眼瞧过去就知道不是普通的物件,可他头上呢,偏偏就只用一根跟衣服颜色一样的发带随意束着。

大概是我在那儿站得时间太久了,他停下了手头正在干的活儿,抬起头来朝着我这边看。

该怎么形容呢?那是一张长得挺好看,却又带着那么点儿憨憨感觉的脸。

他是个上了些年纪的郎君,跟年轻的少年郎不一样,身上透着股沉稳的气息。

他瞧见我在看他,就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木头和刻刀都收了起来,看着我轻轻笑了笑,这一笑,竟有着跟他年纪不太相符的那种清澈劲儿。

「姑娘,你有什么事儿吗?」

他的声音微微有些低沉,

听了能让人心里生出好多安稳的感觉来。

我赶忙弯身行了个礼,心里琢磨着该怎么开口问他才好。

「我家里的祖母已经七十二岁啦,一顿就吃一碗饭,郎君你觉得她吃得算多还是少呀?」

他看着我,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哑然失笑。

「我家里有两个妹妹,每顿都要吃两碗饭呢,姑娘你觉得她们吃得多不多呀?」

现在的人都以瘦为美,那些世家大族里的姑娘,是绝对不敢一顿吃两碗饭的。

我一下子沉默了,就是因为他说的那两碗饭。

所以啊,我刚刚说的话,他到底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呢?

他见我不说话,也没再接着开口,就背着手,慢悠悠地朝着远处走过去了。

我也不好再多问什么,就当他没听见吧!

「姑娘,要是他把刚刚那话传出去……」

春红皱着眉头,一脸担忧地说道。

「传就传呗,老太太每顿就吃一碗饭,这又不是我胡编乱造的。」

本来就该问清楚他到底是谁家公子的,哎……

今儿这事儿办得不太圆满,我想见的那个人,大老远瞧见我转身就跑了,对我来说倒没什么,可对阿娘来讲,打击可太大了。

她一回到家就喊头疼,我要去陪着她,阿娘也没答应,带着贴身伺候的春晓,急急忙忙就走了。

第二天姨母到家里来了,估计是跟阿娘说了吴家的事儿。

我打发春枝去看看,春枝回来就说姨母气哼哼地走了。

就这样,我和吴家这门亲事,算是黄了。

也不能说是平白无故就没了,归根结底还是人家没看上我呀!

春天雨水多,阿娘最近愈发忙碌了,整天都是来去匆匆的。

我喜欢推开窗户,趴在桌子上看书,有时候也会去小厨房弄点吃的,不管做什么,只要能安安稳稳的就挺好。

我跟阿娘讲过,让她干脆跟阿爹和离算了,待在这个家里,受了委屈都没地儿说去。

我外祖父是个百夫长,阿娘小时候还学过武呢。

阿娘性子刚烈,都是为了我,才一直这么咬牙忍着。

要是我嫁人了,她没了后顾之忧,和离之后肯定得把泥巴扔到老太太脸上,狠狠地骂她几声老恶婆。

我那天说和离的事儿,她也没说同不同意,就只是摸着我的脑袋,说我长大了。

我寻思她心里也是愿意的,就老太太那脾气,只要我阿娘提出来,她恨不得马上就把我阿娘赶出家门。

我阿爹就更别提了,他就只听祖母的话。

又懦弱又没本事,野心还不小,说的就是他。

我早就长大懂事了,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我这姻缘这么波折,就是因为我阿爹太不争气了。

那一天游家上门来求娶南笙,为啥呢?就因为她二叔虽说在西北当个四品武将,可那职位可是实实在在、能干事的差事。

我阿爹虽说听着是个二品官儿,可实际上只是个虚职,根本不参与朝廷里的政务大事,一年到头能去上朝的机会都不超过三次。

要是旁人不特意提起,恐怕陛下连他这么个人都想不起来呢。

要说我对南笙吧,讨厌她吧,也不是那种特别讨厌的程度,毕竟讨厌一个人也是挺费劲儿的事儿,我这人又懒,只要她不来欺负我,我肯定不会主动去给她找不痛快。

但她从打小就有个让人讨厌的毛病,老是随时随地都要踩我一脚,好像只有把我踩进泥里,她心里才痛快似的。

阿娘就说南笙没多大出息,要是真有本事,咋不跟淮王妃比去呢?

大家都在说人家淮王妃痴痴傻傻的,可再看看人家嫁的是什么人,过的又是啥日子呀?

我觉得阿娘说得那叫一个在理,不过在京城里,敢跟淮王妃比的,估计也就只有她阿姐温大夫人了。

这天刚下完雨,天空湛蓝湛蓝的,就跟水洗过一样干净。

一大清早,老太太就打发她身边伺候的春哥过来了,说南笙再有一刻钟就到家里了,让我过去陪着她唠唠嗑。

我跟她能有啥可说的呢?

但我还就乐意看见她,没事给她找点不痛快,心里也觉得挺爽的。

她想恶心我,可我这人肠胃好着呢,根本不把她那一套当回事儿。

听说她都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这个时候不在游家好好养胎,跑回娘家来干啥呢?

我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就听见屋里有人哭得低声下气的,春枝用她那一双小眼睛瞅了瞅我,她虽然不知道为啥哭,但还是一脸幸灾乐祸地露出了大牙花子。

我瞪了她一眼,她这才稍微收敛了一些。

守在门口的是老太太房里的二等丫头春梅,看见我来了,就提高声音喊了句大姑娘。

等我进了屋,南笙已经不哭了,只是眼睛还是红红的,她的贴身丫头春萤递给她一块热帕子,让她擦脸。

按说我应该在院子里等一会儿的,可我就不愿意,我就是想看看她那副窘迫的样子。

老太太拉着南笙坐在榻上,看见我进来,南笙想要起身,老太太拉着她的手没让她起来。

我给老太太问了安,老太太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

我实在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叫我起身,还是让我继续就这么蹲着,琢磨了一下,我就站直了身子,然后坐到了老太太的另一边。

老太太从小就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到老了,模样依旧是圆滚滚、喜庆得像一团和气。

我这长相,既不像阿爹,也不像阿娘,实际上,跟老太太倒是出奇地相像。

按说像我这样的长相,到了如今这把年纪,本该是那种豁达又慈爱的样子,可我们家这位老太太啊,偏偏就是个心胸狭隘、为人刻薄的主儿。

说不定啊,她所有的慈爱都一股脑儿给了南笙,然后把所有的刻薄劲儿都留给我了吧!

我就那么坐着,一声不吭,看着南笙收拾得妥妥当当了,伸手捏起桌上的一块千层糕,就默默地吃起来。

「你妹妹都伤心成啥样儿了,你居然还能吃得下东西?」

祖母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接着又赶忙去轻轻拍南笙的手背。

你说她傻吧,她还知道安排个人守着门;你要说她精明吧,明明说不定南笙根本就不想让我知道游家的事儿,她却非要把事儿给说破了。

「阿笙是因为啥事儿伤心呀?」

要是我能懂事点,就该装作不知道南笙哭过这事儿,可我这人呐,就是没忍住,我就爱瞧她的热闹,一听她哭了,我寻思着今儿个怎么也得再多吃一碗饭。

南笙打小身体就弱,老是生病,吃饭的时候,就跟数着碗里的米粒似的,吃不了多少,反正喝药的次数比吃饭还多,后来读了几本柳居士的诗集,就开始学人家伤春悲秋起来,眼泪掉得那叫一个频繁,跟不要钱似的。

老太太不待见我,估计是因为我饭量大,壮得跟头牛似的,从小连一场风寒都没得过。

因为她身体多病,我和阿娘以前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对她好,小时候她一哭,阿娘就把她抱在怀里哄,她走累了,我也背过她。

可是这时间啊,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居然能让她把那些事儿都忘得一干二净。

南笙垂下眼睛,紧紧抿着嘴角,那副样子,摆明了就是不肯说。

「她那个婆婆啊,说是南笙有了身孕,不方便伺候游松,打算给她儿子纳妾。」

我挑了挑眉毛,跟我之前猜测的没差多少。

南笙满脸不乐意地看了老太太一眼,又转过头来看我,眼睛里一下子又蓄满了好多泪水。

「祖母……」

南笙轻轻扯了扯老太太的袖口,老太太赶忙把她搂在怀里,心肝宝贝地哄个不停,哄着哄着,两个人又一起哭了起来。

南笙的乳母莫妈妈看了看我,好几次都想张嘴劝劝,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要是当初嫁过去的是南楼就好了,她这人心里宽,也不至于这么伤心难过。

我点了点头,老太太说得确实在理,除了温家,哪家的公子身边没有个妾室呢?要是为了这点事儿就哭,像皇后那样身份尊贵的人,那还不得哭死呀?

老太太骂了好一会儿,最后用这么一句话结束了。

「祖母不是说游家特别好,只有像南笙这样的姑娘,才能镇得住这份福气吗?」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说道。

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看着我,这还真是她当初要把南笙嫁到游家的时候,跟我娘说过的话。

「阿笙有那么多的嫁妆,又有祖母给她撑腰,男方纳个妾而已!难道还能骑到她头上去?祖母怎么就不问问她,今天哭哭啼啼回来,心里到底是怎么打算的呢?」

南笙突然紧紧捏了捏手里的帕子,脸上的那股子凶气一闪就没了。

我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欺负的人,她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

游家要给游松纳妾,肯定不单单只是因为那妾室怀了身孕这么简单。

她从榻上站起身来,走到老太太跟前,一下子就跪了下去。

莫妈妈见她跪下了,也跟着在南笙旁边跪了下来。

我接过春枝递过来的热帕子,慢慢地擦了擦手。

「求老太太可怜可怜我家姑娘,姑娘自从嫁进游家,一直尽心尽力侍奉公婆,和姑嫂相处得也很和睦,可就是姑爷……」

她说到这儿,居然还看了我一眼,然后就停住不说了。

老太太让春哥把南笙扶起来,眼神严厉地看着我,叫莫妈妈接着往下说。

「姑爷竟然老是想着大姑娘,一会儿说大姑娘做的春饼好吃,一会儿又夸说大姑娘印章刻得好,有一回喝醉了酒,抱着姑娘嘴里喊的居然是大姑娘的名字……」

「你这个孽障,还不赶紧给我跪下。」

还没等莫妈妈把话说完呢,老太太可就已经发起怒来了,抬手「啪」的一声狠狠拍在桌子上,我光听着那动静,都觉得手心一阵儿疼。

「那游松整天念叨着我,这跟我又有啥关系呢?我统共也就见过他三次罢了,而且每次见面的时候,南笙也都在旁边跟着呢。

头一回见面的时候,祖母您让南笙去跟他切磋画技,却把我打发到厨房去做点心。

第二次呢,南笙又跟他一起吟诗作赋,南笙还顺便说了一句,说我除了会刻个石头,就啥都不会了。

游松想看我刻的石头,还是祖母差遣春哥拿了一枚我刻的印章过来的。

第三次见面,那就是她们定亲的那天了。

既然你都想尽办法嫁过去了,好好过日子难道不好吗?干嘛非得找些牵强附会的理由来拉扯上我呢?

难不成还想让我去给游松做小妾不成?南笙,你这心可真是大得没边儿了。

他游松算个什么东西呀?也配得上我去给他做妾?」

我从榻上下来,慢慢走过去,伸手挑起南笙的下巴,就这么看着她。

许是因为怀了身孕的缘故吧,她的脸都有些肿起来了,眼底乌青乌青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哪有一点儿像个不满二十岁的大姑娘的样子呢?

「南笙啊,人笨点儿倒也没什么,可要是又笨还自己不知道,那可就不太好了。

是不是觉得我平时都任由着你拿捏,习惯了呀?是不是觉得我怕你呀?

你怎么就不想想呢,再怎么说,我也是辅国将军府正儿八经嫡出的大姑娘,我的脸那可就代表着辅国将军府的脸面。

就算是像温阁老那样的人家,要是想把我弄去给人做妾,恐怕都还得好好思量思量呢。」

我转过身,抬手「啪」的一巴掌就甩在了莫妈妈的脸上。

「你知道啥叫刁奴不?说的就是你这样儿的,你家姑娘犯糊涂,你不劝着点儿也就罢了,居然还教唆她生出这么糊涂的念头来。

要是再有下次,你看我能不能饶得了你。」

我带着春枝就走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把老太太跟南笙的叫骂声都留在了身后。

我这些年啊,确实是憋屈得够难受的了。

是时候该硬气起来了,要是我一直都装疯卖傻的,阿娘恐怕这一辈子都跳不出南家这个火坑了。

今儿个可是武侯府老太太的生日,可我们家和武侯府那亲戚关系,实在是远得很,八竿子都打不着呢。

阿娘回来得晚,今儿发生的这些事儿,也不知道是老太太不让往外传,还是别的啥原因,反正阿娘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阿楼啊,温阁老他们老家要办春日宴啦,阿娘今天见到温家的二夫人了,她亲口跟阿娘讲,过些日子就派人送帖子过来,邀请咱们去呢。」

阿娘一边说着,一边就笑了起来,脸上那得意的劲儿啊,就跟个刚吃了糖的小孩子似的。

温阁老他们老家呀!

温阁老差不多算得上是大庆历史上最年轻的阁老了吧?

像我这般年纪的姑娘家,有关温阁老的事儿,都是从家里长辈们的嘴里听来的。

听说温阁老那可真是个如同芝兰玉树般的美男子,不光才华横溢,而且还特别受陛下的信任和看重呢。

不过啊,最让人时常挂在嘴边、津津乐道的,还得是他和夫人之间的那一段感情故事。

京城里哪一个姑娘或者夫人,不羡慕温家的大夫人呀?

听说她小时候就被温家聘来给温阁老当童养媳,后来温家出了事,她也始终不离不弃,一个人把淮王妃拉扯长大。

他们俩的故事啊,那可真是一段了不起的传奇,京城里的说书人把那段故事翻来覆去地讲了又讲。

讲温阁老是怎么拒绝了好多门亲事,一门心思就等着离家出走的温夫人,又讲夫人是如何的坚毅又聪慧,心里头就只惦记着温阁老一个人。

我也去听过两回,除了说「羡慕」这两个字,还能说啥呢?

就觉得他们俩啊,实在是太般配了,简直就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温家平常一般都不怎么举办宴会,家里头可有一个一品大员,还有两个三品大员呢,可平日里行事却特别低调。

听说温家有个家规,温家的男丁都不许纳妾,要是没有孩子,就算是过继,也绝对不能纳妾。

这个规矩可是温阁老亲自定下来的呢。

温家有三个公子,已经有两个成了亲,就只剩下一个温侍郎了,京城里不知道有多少世家贵族家的姑娘,都挤破了脑袋,想要嫁进温家,可温家娶媳妇的标准,好像跟别家不太一样。

那个温侍郎今年都二十九岁了,到现在还没娶上媳妇呢。

温家春日宴的名帖,那可是一贴难求啊,竟然说要给阿娘送来?

「说不定就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了,不一定真会送呢。」

我把银耳羹递到阿娘手里,倒不是想打击她,就怕到时候没有,她会太过伤心难过。

「温家的人向来不会说空话,二夫人既然讲了会送,那肯定就会送的。

阿娘也没想过要高攀温家,只是春日宴上的公子和夫人多得很,虽说比不上温家,但总归也有不错的。

阿娘在珠玉阁给你订的头面,明天就做好了,让春红陪着你去取回来,等春日宴到了……」

我的终身大事,那可是阿娘心里头的一块大病啊。

要是可以的话,我也恨不得马上就把自己嫁出去呢。

春日的白天已经慢慢变长了,平常每天一大早都得去老太太房里问安,可自打昨天出了那事儿以后,想来老太太也不愿意见我了。

阿娘去了一趟,很快就又回来了,说南笙是昨天来的,晚上都没回游家去。

老太太忙得很,哪有功夫去搭理别人呀。

阿娘又问起昨天在老太太房里发生的事儿,也不知道是谁说的,反正阿娘就是知道了。

我看阿娘的脸色,好像也没生气,我也就没瞒着,把事情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跟阿娘说了一遍,阿娘就轻轻抚摸着腕上那碧绿的玉镯,一句话都没再讲。

今天是休沐日,难得阿爹居然也在阿娘房里,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安安静静、沉默着吃了一顿早饭。

阿爹支支吾吾了老半天,肯定是有我在不方便说的话,我就先出门了。

不用听我也能猜到,估计又看中哪家姑娘了,想着要纳妾呢。

男人嘛,大多都是这样,喜新厌旧的,没什么稀奇的!

天天看着阿爹,我对男人早就没抱多大的期望了。

像温家那样的人家,那毕竟是少之又少,跟凤毛麟角似的,很少见呢,也不知道得有多大的福气才能嫁进去。

阿娘想让我嫁进那样的人家,可我又有什么呢?

太阳还没升多高呢,我就带着春红去珠玉阁取阿娘之前定下的头面。

珠玉阁虽说不是京城里最大的首饰铺子,但是因为阿娘跟掌柜娘子关系好,价钱又公道,样式还不少,所以我跟阿娘的首饰头面大多都在她家做。

我对那些首饰啥的,并没有特别大的热情,每次亲自过来,就是为了找一块适合用来刻章的石头。

我这人啊,性子实在是没啥意思,除了吃,就喜欢盯着石头发愣。

我祖父在世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写字,刻章嘛,只能排在第二喜欢。

我从小看着祖父弄这些,慢慢地也懂了一些,后来就真的喜欢上刻章这事儿了。

一张纸和一块石头啊,并不需要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地去刻意维护和它们之间的感情,只要你肯下功夫,它马上就能给你回报。

到底好不好,看一眼马上就能心里有数。

时间还早呢,店里的人不是特别多,掌柜娘子和我阿娘年纪差不多大,长得就跟那弱柳似的,看着娇弱,人却特别爽快。

她一看见我,就赶紧让人带我去了二楼,还亲自把阿娘之前定好的头面送了过来。

那是一套粉晶做的头面,春红捧在手里,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好看,眼睛都看直了。

可对我来说呢,这颜色实在是太粉嫩了点儿。

我心里明白阿娘的心思,所以也笑着说好看。

「姑娘,您不是一直念叨着想吃荣升斋的千层糕嘛?今儿个时间还早,说不定能买得着呢,奴婢这就去瞧瞧!」春红急急忙忙地就去了。

这时候又来了客人,掌柜娘子赶紧下楼招呼去了,我就自己这儿走走那儿看看。

二楼没有那些首饰,摆的全是各种各样的原石,专门做那些熟客的生意。

「这块石头能不能拿出来给我看看呀?」

我指着柜子里一块黑色的卵石,跟伙计说道。

这伙计是个老员工了,手脚特别麻利,立刻就把石头取出来,放在布巾上托着给我看。

「姑娘眼光真好。」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就不再多说啥了。

我拿着石头走到窗口,对着光仔细瞧,就这会儿看,也就是一块特别普通的黑色石头罢了。

这块石头的石皮特别薄,用手摸上去,感觉又圆顺又温润。

「这可真是块不错的石头呢。」

冷不丁身后传来了说话的声音,把我着实吓了一跳。

赶忙回过头去查看,发现竟然是那天在柳树底下见到过的那位郎君。

他双手背在身后,微微弯着腰,眼睛正盯着我手上托着的那块石头呢,眼角微微向上翘着,嘴角还带着一抹笑意。

这本该是个不太合适的姿势,可放在他身上,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有丝毫轻佻的意思。

这位郎君呐,不管说什么,那模样都透着十足的认真劲儿。

「瞧这石头的质地,应该是块黄山石,只是暂时还不清楚是什么颜色,要是黑色的话,不知姑娘能不能忍痛割爱呢?」

他慢慢直起腰来,对着我拱手作揖,那模样十分真诚,真诚当中又隐隐带着三分羞涩。

都这么大年纪的郎君了,居然还会感到羞涩?

「我为啥要让给你呀?」

对我来说,这不过就是一块石头罢了,有没有都无所谓,可也不知道为啥,看着他那副模样,我心里就突然起了想要开个玩笑的念头。

「过不了几天就是我长兄的生辰了,我想着刻块印章送给他当作生辰礼物。」

这位郎君呐,全身上下、脸上都明明白白写着「真诚」两个字,平常我们都管这种人叫老实人。

只不过这位郎君长得高大又俊朗,把他身上那股子老实劲儿给稍稍遮掩了一些。

「那也行吧,不过你得拿个东西来跟我换。」

我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

他皱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没想到居然真的从随身带着的荷包里面,掏出了一块小小的印章,递到了我的眼前。

这块印章整个儿都是黄色的,质地干净整洁,又透明又通灵,石头肌理的纹路隐隐约约就跟丝线一样,一看就是用特别好的黄山石打磨雕刻而成的。

印章的表面油润又细腻,一看就是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

他竟然真的打算拿东西来跟我换这块石头。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他见我没动静,又把那印章往我眼前凑了凑。

我这才看清了印章上刻着的字。

「清风朗月。」

刻的居然是这四个字。

字体显得干净又利落,是隶书的字体,章底连印泥都没有,崭新得就跟刚做出来的一样。

「这不过就是一块石头,而且石皮还包裹着呢,里头到底是什么颜色也不清楚,我刚说要换,你起码该等我把石皮去掉了再换呀!」

他沉默了一小会儿,脸上露出些讶异的神情,紧接着又笑了起来。

他的牙齿洁白又整齐,笑起来的样子还有些憨厚。

「没关系,就算去掉石皮不是黑色的,我也要,反正看着就该是块好石头。」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把伙计喊了过来,问了问这块石头的价格,结果把荷包里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才够买下它。

这可是我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才好不容易存下来的,就这么拿去买了这样一块石头,可那些好石头就是这样,碰到了是运气,想专门去找还不一定能找到呢。

不过这会儿我心里惦记的可不是这块石头,而是看上了这位郎君手里的印章,想着拿这块石头去跟他换。

「姑娘你其实没必要这样,这石头我可以自己买下来的。」

估计是我掏钱的时候那副心疼的样子太明显了,才让这么个人心里生出了不忍心的感觉。

又或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性格,老是愿意自己吃亏。

「郎君你这么说可不大合适,我看上了郎君你的印章,要是不买下这块石头来换,直接就要了这印章,就算是郎君你送我的,可我跟郎君你又没什么亲戚关系,平白无故拿了郎君你的东西,这怎么能说得清呢?」

他的嘴一张一合的,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摆手,看上去特别着急。

「郎君你就别再说啦,我知道郎君你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现在是我看上了郎君你的印章,想用这块石头来换,一会儿不管这石头里面是什么颜色,郎君你可千万别后悔才好。」

我歪着头看着他,说话的语气不知不觉就带上了三分开玩笑的意思,连我自己一时都觉得有点奇怪,我平时可从来不会对别人这样。

「怎么会呢?分明是姑娘你成全了我才对。」

说着他就深深地作了一揖。

我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没见过像这样的郎君,难道是因为我平日里见过的郎君数量还不够多吗?

难道说,他们都不应该像我阿爹同游松那般吗?

他呀,是个乍一看给人感觉特别憨厚老实的郎君,可实际上呢,他还特别能洞察和理解人情世故,而且心里头总是怀着一份善意。

伙计把石头外面那层皮去掉后,发现石头里面实实在在是黑色的,这下子大家都高兴满意了。

在等春红回来的这个空当儿,我手里拿着印章翻来覆去地看着,很少能碰到有人会把「清风朗月」这样的字刻在印章上呢。

说不定这是他对自己未来的一种美好寄望呢?

就光看这印章上的字,刻得那叫一个漂亮,而且这石头本身也是质地特别好的石头,这么一看,倒还是我占了他的便宜了。

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啥事儿也不干,哪儿也不瞧,脑袋微微往下垂着,露出了他那修长的脖颈,就那么规规矩矩、认认真真地在那儿等着。

大概他是来帮家里的女眷取首饰的吧?

有些人哪怕见了好多好多次,还是让人根本摸不透他们心里头到底在想啥,可有些人呢,就只见过那么一两面,就能把他的本性给看出来了。

我想来想去,觉得他应该是个特别特别好的郎君。

是不是我看他的时候眼神太直接、太明显了呀?他好像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着我,眼神里带着那种询问的意思,见我不说话,又慢慢地把头低下去了,连耳朵都渐渐地红了起来。

我心里头其实挺想问一问他多大年纪了,怎么看着就像个从来没见过女孩子的那种小郎君呢?

自从陛下登基即位之后,男女之间的那些避讳就不像过去那么严格了,但是呢,一个女孩子家去追问一个郎君的年纪,到底还是显得太唐突了些。

我活了这么多年,做过最不像样、最出格的事儿,就是跟一个陌生的郎君面对面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而且还一点都不避讳地盯着他看了老半天。

春红来得可真是时候,我看完她又赶紧转过头去看那个郎君,眼睛里全是疑惑的神情。

她手里拿着大大小小好多纸包,看样子啊,她是把能买到的各种各样的糕点都买了个遍。

我从她手里把纸包接过来,挑挑选选了两包,然后推到对面那个人的跟前。

「我请郎君吃点糕点。」

「姑娘你竟然舍得把吃的分给别人呀?」

还没等那郎君开口说些什么呢,春红就抢先开了口。

哎呀,她可真是我们家姑娘我身边的好丫头啊!

我红着脸微微蹲了蹲身子,然后带着春红一块儿下了楼。

就把那郎君一个人留在了楼上。

就算春红不说那样的话,瞧瞧我这圆滚滚的身材,他肯定也能知道我特别能吃呢。

我迷迷糊糊地回了家,春红在旁边叽叽喳喳说的啥,我是一句都没听进去。

日子跟往常比起来,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我阿爹又新纳了一房妾室,是个皮肤白白、眼睛蓝蓝的外族姑娘,连官话都说不怎么清楚呢。

她可受宠了,家里其他的妾室都看她不顺眼,天天都在明里暗里地争斗。

阿娘免去了她们的行礼,不让她们到正院这边来。

阿娘对阿爹早就彻底死心了,干脆眼不见心也就不烦了。

南笙在老太太的院子里住了三天,游松亲自过来接她,她就跟着回去了,走的时候还把老太太院里的一个二等丫头春梅一块儿带走了。

听说游松又换了个衙门任职,我们家的老太太啊,那可是真有些本事的。

我本来就有些呆呆的,最近这些日子感觉更呆了一些。

不管有没有事儿,就喜欢靠着窗棱在那儿发呆。

我从小就不太喜欢春天,因为一到春天啊,白天的时间慢慢地变长了,睡觉的时间也就变少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不喜欢春天的原因,春天嘛!好像每个人都得春心萌动才算是正常事儿似的。

我时不时就会想起那郎君微微低着头,耳朵都红了的那个模样。

好在他身材刚刚好,要是再壮实一些,做出这样的姿态来,不知道得有多吓人呢。

偏偏就是他做出来,就显得特别恰到好处,透着一种纯粹和清澈的感觉。

我就是个小心眼儿、爱斤斤计较,而且向来不轻易相信别人的女娘。

大概是因为春天这个季节的原因,也或许是我确实没见过几个郎君吧。

我就感觉他这人呐,那可真是好得没话说。

阿娘实实在在地收到了温家送来的帖子,她把那张桃花粉颜色的纸签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随后又满脸笑意地把它贴在胸口上,就好像得到了一个无比珍贵的宝贝似的。

温家的帖子实在是稀罕难得,原因就是温家平日里很少举办宴会。

这样一来,这帖子就越发显得珍贵,简直是难能可贵了。

这天阿娘起得特别早,早早地就到我床边,把还在被窝里的我哄了起来。

春枝帮我装扮,连着换了好几套衣服,阿娘瞧着都不满意。

我本来个头就长得矮,身上还肉嘟嘟的,不管怎么打扮,都没办法像别家的姑娘那样,显得风情万种的。

要是打扮得太庄重了,只会让人觉得像是小孩儿在扮大人,玩过家家的游戏罢了。

阿娘心疼我,可是她呀,一直都不愿意接受她家姑娘我长得太圆润这个事实。

就这么折腾了好一会儿,等我们准备出门的时候,时间已经有点晚了。

好不容易到了温家的门口,阿娘拉着我从马车上下来。

温家的人我就只见过二夫人,今天在门口迎接客人的正巧也是她。

温二夫人长得温柔文雅,脸上挂着的笑容,让人感觉就像沐浴在春风里一样舒服。

只看一眼,就能知道她平日里的日子肯定过得滋润又顺心,只有心里头真正满足、活得快活的人,才会流露出这样知足又豁达的神情呢。

就这么瞧她一眼,旁人心里就羡慕得不行了。

真不知道那温阁老的夫人到底长什么样儿。

阿娘之前反复叮嘱过我,见到温家二夫人要喊表姨母。

这所谓的表亲关系,简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可阿娘都这么叮嘱了,我也只能照着叫。

「这就是阿楼吧?哎呀,竟然和我家团子还有几分相像呢。」

听说温阁老家的大女儿,有个小名叫团子,今年刚好六岁整了。

可温二夫人说得那叫一个认真,既不像是在拿我打趣儿,也不像是在故意奚落我,想来我跟那小团子呀,确实是有些相像的地方吧!

小孩儿嘛,可不就是肉嘟嘟、圆滚滚的样子嘛。

温家这次请的人啊,数量上并不算多,应该大多都是平日里经常打交道、相互熟悉的。

阿娘居然能收到这样一张帖子,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啥原因呢。

来的大多都是像我阿娘这样的夫人,还带着家里的子女。

现在讲究不像以前那么多了,而且来的又都是年纪相差没多少的少年男女,这样的宴会呀,还藏着另外的缘由呢,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都不说破,心照不宣罢了。

能跟温家有往来的那些人家,在家世和人品方面,肯定都是差不多、相当匹配的。

所有人都往正厅去了,温家的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在那儿等着众人过去请安呢!

温家并不像我之前想象的那样,到处都是雕梁画栋、特别奢华,看着反而挺朴素的,让人感觉挺舒适。

原来朝中阁老的家居然是这个样子的,阿娘之前只跟我说,温家的人以前吃过苦,所以他们看重的东西和别家不太一样。

温家大夫人甚少出门交际,她在外面有自己的生意,时不时还会各处去跑跑。

她是个见过山川大河的夫人,心胸同旁人是不同的。

温阁老宠着她,万事由着她自己喜欢,去岁又生下了次女。

各家都在传,说温阁老再不让夫人生了,只因夫人年岁已长,生产太过危险。

这还是去岁我同阿娘去旁人家赴宴时听说的,当日有个夫人,生了四个女孩儿了,肚子里还怀着第五个。

她当日说这事儿时羡慕又向往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可这世上有几个温阁老呢?又有几个温大夫人那样的女娘?

温家这样的人家是不会缺钱的,可她依旧东奔西跑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儿,并不一味地依靠温阁老,就这一样儿,没有几人能做得到了。

温家的老夫人老太爷皆是消瘦硕砾之人,笑起来声音爽利,说话时都是慈爱亲和的语气。

众人行完礼后,郎君们便同老太爷出去了,一群夫人们落了座,像我们这样年岁的,便站在各家夫人身后。

温老夫人身后立着两个夫人,一个年岁稍长些的梳夫人们常梳的低髻,头上就插了一只玉簪,簪头是一簇粉色的小花儿。

她生得极白,又爱笑,笑时眼便弯了,脸上胭脂都未擦,却透着自然的红晕。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温大夫人啊!

京中关于她的传闻中还有一样,她是极彪悍的,曾舌战群儒也不曾输。

且连宫里的娘娘们也怕她得很,只她进了宫,娘娘们便分外和谐。

长相和传闻竟全然对不上啊!

约是我看得太过明目张胆了些,她竟转过头来看我,冲我眨眨眼,笑了。

笑得太过活泼促狭,全然不像个三十多岁的夫人。

我忍住惊讶,亦冲她回报了一个笑来。

另一个比温大夫人稍矮些,我见过的夫人女娘中她是最美的了,本该梳夫人发髻的,可她却编了一条又长又黑的辫子,巧妙的是将那珍珠缝在了发带上,又同辫子编在了一处。

她穿一身粉裙,满身少女才会有的娇俏。

她挽着温大夫人的胳膊,贴着她站着。

传言淮王妃有痴症,是温大夫人养的,今日这样看着,却丝毫觉不出痴来。

淮王当年娶她,其中各种曲折坎坷,听说温家的郎君们瞧不上淮王,很是为难了一番。

淮王亦是京城里有名的宠妻,为了王妃连戍边这样的大事都推辞不去了,毫不犹豫地将兵权交出去,如今只在京中做得个闲散王爷。

娶侧妃纳妾什么的,即便贵如陛下,也不敢同他提,毕竟当日娶王妃时,淮王便允诺过,今生只王妃一人,温家才松了口的。

旁人都说这世上的好事都让温家人占全了,只如今这一番好,约都是当年的不易换来的。

温家有多不易,他们不说,旁人又如何能知晓呢?

老夫人同几个年岁相当地说话去了,其余人便随着温二夫人出了门。

温家种的皆不是名贵花草,只一片绿牡丹开得格外好。

相熟的女娘一处聊天说话,有些女娘我是识得的,有些却没见过,不管见没见过的,年岁皆比我小,是说不到一处去的。

我便带着春红去看那片绿牡丹,此牡丹名为豆绿,甚是稀有少见,且养起来也十分费工夫,温家随随便便就能种这样大的一片,还养得这样好,可见豪不豪富并不能只看表面的。

「姑娘,这牡丹只几年前在老太太房里见过一盆,说是汴京的姑太太家送来的,二小姐要了好几次老太太才给了,可见是十分名贵的,不想今日却见了这样大一片。」

春枝一说,我亦想起是有这么回事儿的。

「真该让她来瞧瞧,嘿。」春红冲着春枝一番挤眉弄眼,我明白她的意思。

我家老太太出身不凡,是见过世面的,她又自视甚高,一般人家并不放在眼里。

旁人说起温家,她总撇着嘴说温家无底蕴,只不过靠着儿子会哄陛下才发迹的,并没什么了不起。

家里人虽从不多嘴,可谁不知道她在京城的名声?

只怕是温家老夫人瞧不上她才是真的。

「莫要胡说,少说少错。」春枝冲春桃摇头,春红便紧闭嘴巴不说话了。

春枝年岁长些,自是比春红稳重。

谁家的宴会都大同小异,只不过吟诗作赋,投壶射箭罢了。

温家办的宴会注定不会过于热闹,但定然是暗潮涌动的,毕竟家中的三郎君还未曾娶妻。

如此我便比旁人淡定许多,以我的出身,温家是瞧不上的。

吃吃喝喝,待阿娘寻摸好了同我合适的郎君,我便也能回了。

温家的大夫人和淮王妃只露了那一面便再也没见着,关于她们不爱交际的传闻看来是真的。

要不然都这许多年了,京中说起她来,多用的都是传言。

我原本就没什么出挑的,寻了回廊的角落坐着,廊下有桌,桌上摆了各式各样的点心,味道极好,同我吃过的都不大一样。

我本就吃得多,味道既好,吃的便更多了。

「姑娘,听闻温老夫人将家中的三郎君唤回来了,你不去瞧瞧么?你看这外面还有几人?都去正厅了。」

春红道。

我抬头看了看周围,才将还有人作画呢,不过一时倒真的没人了。

「我瞧了有什么用?若是真瞧上了才是麻烦。」

若是真看上了,不过徒惹一场伤心罢了!

「姑娘除了没个好爹,哪里就不如旁人了?」我看着春红,这世上也只有她才说得出这样傻的话来了。

「你这样一说,我倒觉得我约莫是该多吃点压压惊,若是叫旁人听去了,定然要来笑话我不知天高地厚,教得你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春红的额头,又捏了两块点心递给她和春枝。

「趁着没人你们也快尝尝吧!回去了我们也试着做一做。」

约是怕被人看见说我没规矩,眼皮子浅,春枝不叫春红吃,只又将点心放到了我眼前的碟子里。

温家的下人并不很多,也不像旁人家的时时刻刻在眼前杵着。

她们远远立着,看那桌缺了什么,或有人叫,便会立时过来,一看平日里的规矩就是极好的,既不让人觉得不便,又不会殷勤得让人无所适从。

这就是人和人相处的道理,有了恰恰好的距离,就不会觉得累。

「你若喜欢吃,我写给你张方子就是了,你回去做出来,味道同今日的定然丝毫不差。」

身后忽传来了极悦耳的女声,是淮王妃同温大夫人,她们何时来的,我竟然毫无察觉。

我赶快起身行礼,温大夫人却伸手扶住了我的胳膊,不叫我墩。

「今日不知已被墩过多少次了,你且免了吧!乘着人都没人,叫我同宝珠也吃口点心喝口茶吧!」

温大夫人拉着我坐下,看丫头要来给她斟茶,她抬手制止了。

我还算有些眼色,使眼色叫春红同春枝也同那丫头一起走远些。

淮王妃给温大夫人斟了茶,才给自己斟,竟顺手也给我倒了一杯。

我起身要接茶壶,又被温大夫人拦住了。

堂堂王妃给我斟茶,我怎么敢喝?

「一杯茶罢了!谁倒不是倒?我们即坐到了一处,自在些就是了。」

「对,我阿姐说的极是。」

王妃附和道,又捏了块点心来吃。

二嫂说你同我家团子有几分像,细细看来还真是有几分,你叫二嫂一声表姨母,我同宝珠也算是你的长辈,长辈说什么你便做就是了。

你既觉得我家的点心好吃,不若每样都试试?

我去了一趟江南,江南有一富商,家中的点心做得十分好吃,我回来自己揣摩着写了几张方子,厨房也只做过两次,今日做的却比上次好吃多了。

温大夫人吃了一块点心,才同我说道。

长到这般年纪,是第一次有人用这般平淡又丝毫不带客套的语气同我说喜欢吃就多吃点。

或是看出了我的窘迫,或是旁的,总之她们这样云淡风轻地将我给自己的丫头吃点心且还想回去自己做的事儿一笔带过。

既不曾装作没听见,又让我觉得听便听见了,遇见喜欢吃的,旁人同我是一样的。

原来她是这样的温家大夫人啊!

叫人不喜欢实在是很难很难的呀!

「旁人都去瞧我三兄了,你怎得不去?」

王妃问我,她说话时就用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认认真真瞧着你,样子既认真又稚气。

莫名的我就想起了那个略显憨厚的郎君来。

「夫人同王妃约是知晓我的,以我的年岁同出身,看与不看都是一样的。」

或许是她们太过真挚,又或是我已经很久很久不曾和谁说过心里话了吧?又或是温大夫人生了双能看穿人心的眼睛。

总之我不敢敷衍,也不敢说假话,即便我的一切都一无是处,可我在她们眼前,至少该做个真挚的人。

「你是什么样的人,同你家中人有何关系?」

大夫人看着我认真地说道。

我家在京城算是个笑话般的存在,若不是祖父对陛下有恩,死时将求了陛下将职位传于了阿爹,以我阿爹的脑子同败家的程度,要饭都要不到一口热的。

老太太虽是郡主出身,年轻时就是个糊涂的,若不是祖父拦着,不知要跟着那谋反的长公主做出什么糊涂事儿来。

京中将我同南笙争游松的事儿笑话一般地传着,不管真假,我家同我,确确实实是一场笑话。

阿娘东奔西走这许多时候,我的婚事还是没有着落。

缘由我心知肚明,只是不愿说丧气话让阿娘伤心。

她在南家过得艰难,又没生出个儿子来,阿爹一房又一房的纳妾,外面怎么说阿娘的我都不敢细想。

阿娘心里定然清清楚楚,可为着我这样不争气的女儿不得不去看旁人脸色。

「只旁人不像夫人这般想,我自己确实也一无所长,除了吃饭吃得多。」

「我同阿姐也吃得多啊!长兄一顿才一碗饭,我同阿姐却是要吃两碗的,人活着若是连吃口饭都要计较多少,那便极没意思了。」

王妃感叹得极真诚。

不知她知不知道,其实这同吃几碗饭其实也没甚关系,有关系的是吃多了会不会长肉。

「你不去瞧我三兄便是极明智的,他没甚好瞧的,见了女娘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不过倒是比我长兄强些,不会动不动黑着脸训人,亦不会同我抢阿姐。」

这话我不会接了,只能低头默默听着,将才的伤感似只是一场错觉,我本不该是那样多愁善感的人。

「三兄确实比你长兄强许多,叫他挖个门,他挖的狗洞一般,三兄来没几刻就修了个月亮门出来,又好看又敞亮。」

这世上敢说温阁老不如旁人的,约只余下这两姐妹了吧?

看她们模样就知晓,这话绝不是玩笑,她们是真心实意觉得温阁老不如她们那三兄。

只是温家这称呼有些乱,温大夫人亦将那温三郎君唤做三兄。

传说温大夫人是温家给温阁老养的童养媳,莫非在一处时间久了,这称呼便按着年岁大小叫了?

她们又同我说些寻常话,都是无关紧要的,平常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让人慢慢忘了紧张害怕,又慢慢生出了亲近。

曾经那样遥不可及的传说里的人,原来也过着极平常的日子啊!

温家大夫人使了丫头去了一趟厨房,将那点心方子取了来。

也不知温家有没有,我将自己琢磨的吃食写了一张方子做了回礼。

世家大族的食方,都是许多年传下来或积攒的,也是不会外传的。

她们给得那般轻易,我亦收得心安。

这世上原是有这样一种人的,她们说平常的话做平常的事情,又让人心底觉得无比熨帖。

她们不曾说教,却让我懂了一个道理,拥有很多的时候,安心接受再珍惜便就是了,不曾拥有的时候,日子也还是日子,往前走就是了。

今日能来温家一遭,这便是我最大的收获了。

那日我终是没见着温家的三郎君,只阿娘将温家从上到下皆夸赞了一遍。

「我观温家的三郎君,磊落公子,且稳重踏实,人也生得体面,老夫人老太公皆是再好不过的性子。

那大夫人二夫人更不必说,真正是世间最好相处的妯娌了,王妃娘娘又没甚架子,若是能嫁进温家,真是天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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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叹了又叹。

「只温家娶媳妇又与旁人家不同,是要两情相悦才成的,若不然阿娘豁出这张脸不要,也是要求上一求的。阿楼,你今日真该见见三郎君的……」

「阿娘,你觉得温家好,旁人会看不出么?你看今日来的女娘,哪个不是才貌双全的?我去了又能如何?」

阿娘听了我的话,便不言语了。

我看阿娘紧锁的眉头,心中多少不忍。

自有了我,阿娘便没为自己活过一日。

「阿娘今日不是还见了旁家的郎君么?可觉得有合适的?」

「你不知,今日那三郎君同温阁老一同回的,他们一来,便将旁人比得瓦砾般,谁还有心情相看呢?」

我虽不曾见过,可看淮王妃长相,便能想出她兄长的模样了。

并不是阿娘挑拣,没个对比还罢了!若是有个好的从旁对比着,约莫真的就没心情再看旁人去了。

去了一趟温家,阿娘失落了好些时日。

自来了新姨娘,阿爹的后院便起了火,日日吵得没个消停。

入了夏天气便慢慢热起来了,阿娘找了个由头带着我去了城外的庄子。

这庄子便是阿娘从老太太嘴里拔下来的一颗牙,本是要陪嫁给南笙的,阿娘寻了老太太,不知说了什么,总之老太太松了口,将京郊这处百亩大的庄子同长安街的一处铺子给了我。

庄子不大,自老太太将庄子给了我,我便同阿娘商量着不再将地租出去了。

雇了庄头,自己种了麦子,又栽了许多果树。

恰是麦子抽穗的季节,风一来便是连天的绿波。

每日吃的菜都是田里现摘的,鱼亦是池塘里现捞的。

我领着春红日日在田埂上徘徊,连酷热都忘了般。

日子一下子就变得慢起来了,很慢,又很舒服。

若是可以,我想一直这样过下去也很好。

枝头的杏子还青着,摘一颗下来能酸掉牙,可每每见了还是想摘,似管不住自己的嘴。

池塘里的小鸭子一日日长大了,退了嫩黄的绒毛,长出了白色的羽翅。

院门口的小土狗日日都在泥地里翻滚,直到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阿娘似通体舒畅了起来,每日带着笑坐在屋檐下同不知谁家的老阿婆讲话。

闲时还会在院中打一套拳。

温大夫人说得对,不管到什么时候,日子还是那日子,只看要怎么过了。

神奇的是我在田埂间又遇见了那爱脸红的郎君。

或许原本在不经意的时候我同他就见过吧?

只因为说过几句话,每次的相见又变地奇妙起来,似有些宿命,又有些缘分的意思。

遇见他时我就那样坐在田埂上,天蓝的一丝云彩也无,风悠悠荡荡地吹着,风里带着夏日的味道。

我闭着眼晃荡着脚丫,哼着新学来的曲子。

「这般悠闲么?」

是他打断了我的悠闲。

我睁开眼,就看见那穿着一身黑色短打的他。

他低着头,身后是蔚蓝的天空,眼里是温和又明亮的光芒。

不想会遇见他,不想遇见他时我心底竟是开心雀跃的。

「嗯!悠闲得好生快活。」

我并不曾起身,他听了我的回答,笑着摇摇头,弯腰坐在了离我半臂远的地方。

他什么也不说,我也不说,只这样坐着,却并不觉得尴尬。

「池塘里的鸭子是你家养的么?」

「嗯!我来了以后才养的……」

我同他说我的鸭子,我的小土狗,枝头的青杏,厨房里新炒的白崧。

他只温和地笑着听,没显出一丝不耐烦来。

他是个能让人不由自主亲近的郎君呢!

「你怎得来了此处?可是有什么事不成?」

「旁边的庄子便是我妹夫新买的,他想建个庄子,日后闲时来住,便央我来看看。」

「你还会盖房子么?」

他妹夫能买得起百顷土地的庄子,他竟然是个泥瓦匠么?

「嗯!」

「那很好,有门手艺在,到了何时也不怕饿肚子。」

他沉默着,我以为他会一直这样沉默下去。

可他还是开了口。

「你阿娘给你寻到合适的人家了么?」

我回头看他,他在看天,似问的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那日他坐在柳树后,果然将我同春红的话全都听去了呀!

「并不曾。」

「那为何如此开怀?」

「手掌就这般大,握不住的东西太多了,若日日伤春悲秋,日子还怎么过?」

我伸出手掌给他看。

他低头瞧了许久,又温温吞吞地笑了。

「你将那石头刻成章了不曾?送没送给你长兄?他可还喜欢?」

「嗯!他很喜欢。」

「如此便好,我得了你一枚好印章,占了你的便宜,若是你送的人不喜欢,你便吃了大亏了。」

「我并不曾吃亏,那枚印章是那用一块上好的原石换得的,且你买那块石头的价格比我刻那枚印章的高出许多。」

「可是要刻好一枚印章,是要花费许多时间同心思的,那些岂是能用银钱衡量的?总之是我占了你的便宜就是了。当日也没问过那印章是不是你心头所爱,我看着喜欢便换走了,如今是该好好谢你的。」

「不过小玩意罢了!我也不会旁的。」

「一个会刻章的泥瓦匠,已然是很厉害的了。」

他又沉默着不说话了。

「不过看郎君衣着打扮,家里日子该是不错的,为何偏生要做个泥瓦匠呢?」

「曾有段时日,家中十分艰难,我家中大妹一力支撑着,最初住的是仓房,后来又租了旁人家的小院子,那房子不大好,日日漏雨,她便要时时上屋顶去换瓦片,有一次从房顶摔下来断了腿,过了半年才好些。

她只缓了几日,又为家中的事情奔忙,后来就落下病根了,走路久了脚腕便会肿痛。

后来日子好了,幼妹同我们说起,我想着若是自己会修房子了,不论日后日子如何,再不济我也能做好这些事儿,总能让家人有片瓦遮身。

待我真的学会建房子时,家中的房子却再也不漏雨了,也不用我操心修建。我也没甚长处,也就安心做起了泥瓦匠。」

我转头看他,他望着天空,嘴角是个温柔又伤感的弧度。

「她们很好,你也是个顶好的郎君。」

我是真心实意这样觉得,你看他是个心底多么柔软的郎君?

「是吗?」

他看着我问道。

我点头。

想问他娶妻否,亦想问一问他的名字。

可是知晓了又能如何呢?他这样的年岁,孩儿都该好几个了。

问了也是徒增烦恼,我们此刻能坐在一处这样坦然地说话,也是因着彼此是陌上人,或再也不会见的关系。

有时候就是这样,因为足够陌生,才显得格外安全。

「你何时归京?」

「还不知,家中一堆污糟事,我同阿娘出来躲清静的。阿娘若是不想回,我便陪她在此处待到天荒地老也是好的。」

「你不嫁人了么?」

「嫁人有什么好的?若是运气不好嫁给我爹这样的人,还不如剪了头发做姑子去,至少还落得个清净,怕只怕我管不了嘴,庵中若是让吃肉,那便没什么不好的了。」

我叹气道。

他看了我许久,扑哧一声笑了,牙齿洁白整齐,有些憨,有些纯粹。

我知道他不是笑话我。

「你这样的女娘,是有大福气的,日后定然过的都是顿顿有肉吃的日子,所以剪了头发做姑子的事儿,日后就莫要想了。」

夏日的风从未像今日这样的和煦过,吹得人似要醉了。

不知道说的什么,不觉西边已是一片深红。

我玩笑说要请他去家中吃顿饭,他笑着摇头,说京中还有事,要归的。

我看着他远去,他腿长,走得不快,一回头却已经走得很远。

我站在树下看着,他已走出了很远,却又回过头来冲我挥手。

我咬唇站着,终究还是没忍住,往他的方向跑过去,他见我来了,便停下了脚步看着。

我在离他约四五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约是走得太急了,心跳得厉害。

又约是我的模样太痴了,他愣了一瞬。

「我在家中排行老三,字九卿,日后若是还能见,你叫我三郎或九卿皆可。」

他笑着说道。

「好,若是还能见,我便也雕个物件儿送你。」

他点点头,这次再也没回头。

春红来寻我时,我还在路边站着,不为什么,什么也没想,就这样站着。

他去的地方,好似是个我一眼看不到的远方。

可我今日却知道了他的名字。

晚间不论阿娘如何阻止,我还是比往日多吃了半碗饭。

日子静悄悄又急匆匆地跑过,枝头的柿子红了,今年的第一场雪也如期而至。

我得了一块不算顶好的玉石,用了半月刻成了一块圆形的玉牌,云纹装饰,只刻极简单的四个字「常乐未央」。

我想等再见到他时便一定要送他。

可是直到雪至,直到我将枝头的柿子摘走了一大半,直到专门留给小鸟吃的柿子也被吃完了,他再也未曾来过。

像一场梦一样,梦醒了,梦里的人和事便也散了。

年底时阿爹亲自来了,半年不见,他似一下子老了许多,身上穿的不知是何时缝的一件旧大氅,脸颊的肉微微下垂,眼角的皱纹深刻,鬓角竟生出了白发来,胡子拉碴,走路时再也不是一副装出来的目空一切的嘚瑟模样了。

家中或是出了什么事,只没人同我们说,阿娘又嫌烦不曾刻意去打听。

总之如今他同阿娘坐在一处,看起来像是两代人了。

他见了我竟摸了摸我的发顶,问我过得开不开怀。

在我的记忆中,阿爹从没做过这样的事儿。

他看我时永远都是用眼角一瞥,从不像旁的父亲一样过问女儿的衣食住行,也不管她是不是平安喜乐。

我明明就是他的亲生女儿,他待我却不如待旁人亲近。

幼时想不明白,年长了再也不去希冀他会给我爱,他对我来说,亦只是个陌生人罢了!

只陌生人从未让我伤过心,他却让我在还不懂事的年岁里明白了一个道理。

即便如父母,同儿女也是讲究缘法的。

房里燃着炭盆,热烘烘的,阿爹却裹着大氅,许久后才从怀里抖抖索索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阿娘。

是一封和离书,阿娘接过来,看都未曾细看便放在了桌上,她挑眉看着阿爹,似早就知晓会有这样一日。

「嫁妆你早就收拾好了吧?南笙嫁人时你从阿娘那里要了这处庄子同一间铺子,又从我这里要了一万两银子,带着阿楼出来,半年也不曾回去,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日么?」

阿爹低声问道。

阿娘看着他一声嗤笑,我坐在阿娘下首,心中七上八下,南家是出了了不得的大事儿了。

「阿楼你且出去,阿娘有话同你阿爹说。」

我摇摇头,过了年我都二十了,还有什么事儿是我不能知晓的?

「你同阿楼说说南家出了何事吧!我同阿楼在这儿待了半年,南家的污糟事不想听也不愿管,磨了这许多年,你我的夫妻情分早就尽了,我能等到今日,也只为着阿楼。」

阿娘说罢,看了我一眼,眼里的光亮得能将人灼伤。

「金人叛乱,你二叔不仅吃了败仗,还犯糊涂降了金人,若不是飞扬将军,金人便要南下直取京城了。如今你二叔已被羁押归京,南家算是走到头了。」

阿爹颓唐地低下了头。

这样大的事儿,我竟然听都不曾听说过。

「这许多年,是我太糊涂了。如今我同你阿娘已和离,你便随着你阿娘过吧!至于会不会受牵连,如今阿爹也不知了。」

所有人都商量好了般沉默着,原南家出了这样的大事,阿娘许是知道些原委的,却没同我讲过。

一个四品的戍边将军,怎会说降就降了?

金人即那般厉害,我同周边的人怎会丝毫不知情?

其中点定然有其他缘由,只是这缘由,约只有二叔知晓了吧?

我心中惊疑,面上却不敢丝毫显露,此刻心里更难受的怕是我阿娘。

阿爹拿了和离书来,即便真的有什么,约是连累不到她的,可我到死都姓南,南家已出事儿,我在要嫁,大概只能嫁到垄上耕田去了。

「二婶同兄长他们呢?」

莫不是也被羁押了去?

「跟着金人残部逃了。」

原就只剩下二叔了呀!

如此二叔通敌叛国的罪算是坐实了,南家怕真是到头了。

陛下再如何圣明,不牵连九族已是万幸,我阿爹若还想做他这有名无实的官,怕是万万不能了。

「当初老太太无论如何都要叫那李氏进门,如今倒好,害了一家子人……」

阿娘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了。

其中果真是有缘由的呀!

我心中些许不忍,虽不亲近,可两个兄长终是同我一处长起来的,他们就那样逃了,日后还不知会如何。

可如今,我该担心的该是自己了。

阿爹来去匆匆,阿娘进京去了,却不叫我跟着。

去了三四日也没个消息,眼看快要过年了,春红春枝不知晓南家的事,每日里开开心心地准备过年的物事。

腊月初十时春枝的兄嫂找了来,带了三十两银子,要给春枝赎身。

春枝家原就住在京郊,日子也过得去,只她侄儿生了场重病,家底掏空了也不够,她才进了我家做了婢女。

她来那年我十二岁,她比我小两岁,才十岁。

春枝自少时就是个话少稳重的性子,这些年跟在我身边,照顾我,约束春红,俨然是个大姐姐模样。

她兄嫂今日能来,一个估计是听说了南家的事,一个说明他们心里还有春枝。

春枝同我一处,南家的事约还没听说,我给她兄嫂使眼色,她嫂子一看就是个精明的,只说春枝到了年岁,原本早就有了一门亲事,如今要归家嫁人去了。

春枝红着脸不说话。

「这是件好事儿,归了家嫁人了便好生过日子去吧!若是想我们了,便当成亲戚常来走动就是了。」

不待我说完,春枝又抱着春红哭了。

她的赎身银子我也没收,将身契还与了她。

我这许多年也不曾攒下多少银子,多数买了石头。

叫春红悄悄包了五十两给她,日后这就是她的体己,若当真遇见了事儿,也能应急。

又当着她兄嫂的面给了她一个实心的金镯子金簪子,布匹之类拉拉杂杂拉了半车。

若是有三分奈何,谁也不愿做个奴婢,只愿她日后能嫁个好人家,平安顺遂也就罢了。

冬日本就寂寥,自春枝走了,每日叽叽喳喳的春红也消停了。

腊月二十阿娘归了家来,也将最终的结果带了回来。

「你二叔判了斩立决,陛下圣明,只将你阿爹的官撸了去,其余阿娘也不知,只这事儿暂时连累不到你,游家要休妻,南笙已归了南家,老太太原还硬撑着,听了游家的事儿就中风了,现如今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家中下人散了大半,南笙竟让你回去,阿娘知她心思,没应,如今也没人敢硬掰扯出什么大不孝的事儿来,阿娘如今想通了,面子如何不重要,只要自己个儿过得好就是了。」

这年我们在庄子上过了年,我同南家的牵扯,似只余下个姓了。

游家将南笙休了,南笙生的女孩儿留在了游家。

她走时将嫁妆全带走了,没给那孩儿留下一星半点儿,世间的各种情分,原是这样经不住考验。

我是个庸俗极了的人,到了何时,只管顾着自己。

这年初二,原是要去舅舅家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了,阿娘说不去了,我们便待在了家中。

没什么亲戚,我坐在榻上做针线,春红在打络子。

我针线尚可,年前就说要给阿娘做件斗篷的,拖到了如今,南家的事儿有了说法,心里安稳了,才又拿起了针线来。

只才将斗篷裁出来,阿娘便欢天喜地地进来了。

我已很久都不曾从阿娘脸上看到这样的笑了,久得我都忘了上次见阿娘这样笑是何时了。

「阿楼,你猜方才谁来了?」

阿娘的语气里带着发自内心的欢快。

我摇摇头,我真不知。

「是你舅母,她使了海哥儿来给我们拜年了。」

阿娘说着,竟俏皮地冲我眨眨眼。

海哥儿全名叫许瀚海,是我二舅母的家的二郎君,比我小一岁。

十七岁时考了个秀才,我外翁因着这事儿,在家摆了三日宴。

许家好几代都是武夫,好不容易出了这样一个秀才老爷,自然是祖宗一般的供着。

瀚海除了读书,是个什么也不会的郎君,他身边伺候的小厮就有三个。

二舅母看他,眼珠子一般。

他身边连个伺候的丫头都无,就是害怕海哥儿单于男女之事,耽误了读书。

二舅母竟然会让他在年初二来拜年?

看阿娘模样,二舅母莫不是要让海哥儿娶我?

我脸上一讪。

「你二舅母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虽脾气倔,可心底是好的,你外翁舅舅皆是自家人,嫁去了不知比旁家要好多少……」

阿娘将嫁进舅舅家的好处说了千千万,我只低头听着。

道理我都懂。

「阿娘,此事便作罢吧!我还不想嫁。」

我轻声说道。

我自幼便没什么主见,在家听阿娘的,在外也听阿娘的,吃穿用度皆是阿娘安排好了的。

除了对吃分外执着些,在从未对阿娘说过一个「不」字。

可这事儿不行,嫁到舅舅家不行,海哥儿只是个弟弟,我不能嫁他。

阿娘惊讶地看着我,似没想到我会拒了此事。

「胡说什么?好好的女孩儿不嫁人怎能成?你已蹉跎了这许多年,在……」

「阿娘,你是如今快活还是在南家时快活?可见嫁人这事儿也不是样样都好的。」

我打断了阿娘的话。

「你是去岁见的海哥儿吧?都一年了,他如今也长高了,人也壮实了,说话做事已很有些章法,你莫着急拒了,待过些时日,见一面再说可好?」

阿娘温声问我。

我在心里叹气,终是点头应了。

他变成什么模样我都不会嫁他,我心知肚明,不过敷衍阿娘。

阿娘又重新快活起来了,说起今日的吃食来。

我放下手里的针,亲自去了厨房。

很快到了上元节,京中有灯会,阿娘将我收拾打扮了一番,带我进了京。

二舅母早就使了人在城门口厚着,进了城就往舅母家去了。

家中人都在,只看我已同往日不同。

我只装作不知晓,同往日无异。

天擦了黑外翁就将家中一众孩儿赶了出来,让我们看灯去。

走着走着就余下了我同海哥儿两个,他确实如阿娘所说长大了许多,只眉头时时紧锁,似有万千心事无处诉说。

我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也不开口。

看灯的人这样多,我年年都看,已没了初始时的乐趣。

人间烟火气,这样繁华热闹,可似都同海哥儿无关。

一年前我去舅舅家,因闲来无事翻书来读。

是一本《尚书》,许家除了海哥儿,这样晦涩难懂的书谁还会读。

只书中夹着一张小纸片,纸上书这样一段文字:「四海之内,美人亦甚多矣,闻臣之得幸于王也,必褰裳而趋王。臣亦犹曩臣之前所得鱼也,臣亦将弃矣,臣安能无涕出乎?

吾心同龙阳君,甚是彷徨无措,不知君又如何?」

是海哥儿的字迹无疑。

看样子是他写给那个郎君的,只不知他同那郎君如今如何了?

龙阳之好自古有之,有些豪富之家亦豢养娈童。

可若是想有个结果,怕是不能了。

我不愿说破,可叫我嫁他,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我看着海哥儿背影,他越走越远,不曾回过一次头。

我陇袖站在路边,火树银花,将天空照得分外明亮。

心底觉得好笑,怎就我的姻缘这般崎岖不平呢?

旁人要嫁人明明这般简单。

「若非其实我就是个孤寡命么?」

我喃喃自语道。

「南楼。」

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声音似十分久远又十分熟悉。

我同他有过数面之缘,却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我的名字。

我回头看他,天上的光似在他眼中。

他披着一件玄色斗篷,玉冠束发,眉目舒展。

「好久不见。」

我笑着同他说道。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以为再也不会遇见,不想今日在这样的人潮汹涌里遇见了。

「去了趟苏州,今日才归的。」

他身后的小厮手中确实牵着两匹马,马背上还搭着包裹。

「嗯!」

「今日这样热闹,怎得就一个人?」

「有人将我丢下了。」

「如此啊?那不若同你走走?」

「你不着急回家么?」

「我原不是今日要回的,家中并不知晓。长宁你先家去,我不一时便回了。」

他吩咐身后的小厮。

小厮点头要走,他又叫住了人,从马上取下了个小包袱抱在怀里。

小厮脸上露出了些惊讶来,终是转头牵着马去了。

他慢悠悠地同我晃着,人多时便微微伸手挡一挡。

那是一种保护的姿态,我心中波涛汹涌,面上不敢丝毫表露。

「人这样多,你怎就瞧见我了?」

「瞧了一眼便瞧见了。」

他说得不疾不徐,走得不慌不忙。

我悄悄回头看他,他目视前方,一脸正直。

年岁这个东西,不是白长的,年岁大的郎君果真同年岁小的不大一样。

他们若是诱哄起人来,就是这般安稳平常。

可我又不觉得他要诱哄我,毕竟我没什么值得他这样做。

「你还住在庄子上?」

「嗯!今日是去了舅舅家。」

「人这样多,你一个女娘,他们就留你一个人胡乱走么?」

「我同表弟一处的,只不过走散了。京城我闭眼也走得回去,怎能算是胡乱走呢?」

「你怕是不知,每年元日丢的孩儿女娘不知凡几,若是让拍花子抓去了,再要寻来不知多难。」

我竟无力反驳。

他停下来看着我,我仰头疑惑地望着他。

原来只要抬头,便满眼只装得下他呀?

「南楼,你阿娘想将你嫁进你舅舅家?」

「嗯!」

「那你可应下了?」

「不曾。」

他又不言语了。

我分明看见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甚好。」

他就说了这样一句,又不说了。

甚好什么呀甚好?我嫁不出去就这样好吗?

「你可婚娶?」

我咬牙问他。

他看着我,甚是惊讶的模样。

「自然是不曾的。」

我看着他,咬着嘴唇,终是没忍住笑开了。

原他不曾婚娶啊!

我就说么!

看着这样正直憨厚的郎君,怎会无缘无故地招惹一个女娘呢?

真好,他还不曾婚娶。

我背手走在他前面,他默默跟着。

路边许多卖小吃的,他见了便要问一问我吃不吃。

我点头,他便拿了钱袋去付钱。

自己一口不吃,只看着我吃,吃完后又问我味道如何。

若是说起吃食,自是我的强项。

从做法到用料,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的。

「我家中两个妹妹亦是极爱吃的,想必你定然同她们处得来。」

他幽幽说道。

我装着没听见,却忍不住红了脸。

他给我买了盏兔儿灯,又将我送到了舅舅家门口。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他踟蹰着。

「南楼,这个给你。」

他将手里的小包袱递给我,我伸手去接,却是有些重量的。

「我看扬州的铺子都卖这个样式的梳妆匣,闲时便自己做了一个。」

「是专门做给我的。」

我将那装着匣子的包袱抱进怀里,期待地望着他。

他似被我的样子惹笑了。

「是,专门做给你的。」

他走了,也一并带有了我的心。

我痴痴地抱着包袱回了屋子,洗漱完将春红打发了,才慎重地将那包袱打开。

是黄梨木打方形小匣子,分上下两层,匣子正面刻的是喜鹊登枝,又饰已云纹。

样子精巧细致,打磨得光滑细腻。

我用手轻轻触过,心底生出了微涩又甜的情绪来。

抱着那小小的匣子,忍不住要掉出泪来。

也是有人肯用心对我的。

即便他只是个泥瓦匠,即便我如今什么也不是了。

第二日外翁还要留,阿娘看着海哥儿的模样也不肯留了。

我同春红回了庄子,阿娘留在了京城。

她要在京城买间愿意,长安街上的铺子,也该做起生意来了。

我将刻好的玉牌拿出来,亲自打了一个浅蓝色如意结的穗子配上。

待再见面,我就要送他,算是给他的回礼。

心中有了期待,日子过起来就很快。

阿娘从京中回来,问我真不要考虑同海哥儿的婚事了?

我坚定地摇了摇脑袋,我已然有了心上人,怎还会嫁旁人?

「阿娘,若我要嫁个泥瓦匠,你可允?」

我试探着问道。

阿娘挑眉看着我。

「莫非你心中已有人了?还是个泥瓦匠?这是何时的事儿。阿娘竟然不知。」

「阿娘,你直说你允不允?」

我抱着阿娘的胳膊摇了摇。

「只看他人品如何,其余皆可商量。」

阿娘用手指戳我的额头,我也觉不出疼来,只觉得万事圆满了。

过了不几日,庄子上来了温家的二夫人,说是来提亲的。

我同阿娘皆是一脸懵,我更是不知何时见过那温家的三郎君。

阿娘将人请进正堂,恍恍惚惚地看着。

「三郎君怎就看上我家阿楼了?」

二夫人捏着帕子笑了。

「这便要问你家阿楼了,我家老三是个闷葫芦,只说叫我来提亲,再问得多了便红着脸不吭声了。」

「表姨母,我确不曾见过三郎君的。」

如今便是温家千好万好,我也不嫁了。

「这事儿闹得,可怎生是好?」阿娘苦笑道。

「莫不是阿楼没瞧上我家老三么?我听闻你连聘礼也收了的呀!」

「我何时……」

聘礼么?我确收过一个梳妆匣,送我的那人说他是家中老三……

我一时愣住了,他没说过他姓温呀!

「莫非他没同你说过他姓温?我家老三千好万好,只这性子,真正是叫人无语得很,心中喜爱人家女娘,连姓名都不告知又是何道理?他在家中行三,名让,字九卿。

阿楼你也莫怪他,他去岁七月去了扬州为陛下筹建行宫,归家才不几日,该是不及说……」

原他竟是温家三郎啊!任工部侍郎,朝中三品大员,我却以为人家是个泥瓦匠。

可我如今的身份家世,如何能配得上他?

阿娘看起来比我更惶恐不安。

「她前几日同我讲心悦一个泥瓦匠,我万没想到竟会是三郎君,只是……」

「夫人莫说什么家世身份的,我家不讲究这许多,只他二人两心相悦就是了。

我家阿爹阿母听了三郎说要娶妻不知有多欢喜,已催了我不知几次,我今日来只问问你们的意思,若是阿楼愿意,改日便叫媒人来提亲。」

我怎会不愿?自是千百个愿意的。

一切似做梦般。

待到了年底,我就要嫁进温家了。

阿娘带着我住进了京中新买的院子,他是个需要上朝的官员,平日里总是忙的。

只休沐日便会来,我将刻的玉牌送他,他慎重地挂在了腰间。

我带他看我看的各类玩意,他一一看过。

「不想阿楼竟是这样有才的女娘,是我误会了。」

他眼中带着笑意。

「你误会什么了?可是觉得我只会吃?」

「能吃才是福,我家宝银时时刻刻都将这话挂在嘴上,我亦深以为然。」

「为何没同我说你是温家的三郎君?」

「怕将你吓跑了。」

「怎会?京中哪个女娘不想嫁你?我若是早日知晓了,定然是用尽手段也要嫁你的。」

「哦?说说看,你要用什么手段?」

「说了你也不懂。」

「不懂可以学的。」

「按着辈分我该叫你一声表叔,你这般逗弄我怕是不太好吧?」

他听见表叔两个字,脸黑了黑。

我噗嗤一声笑了,他也是有些介意自己年岁的。

他看我笑,伸手揉揉我的脸颊,直到揉红了才松手。

「话说你看上我什么了?我这人生得不好看,家世就更不用提了,还胆子小,又没主意,还自私,除了会吃简直一无是处啊!」

我认真地问他。

「或是从未有人将我当成泥瓦匠还能同我自在地讲话吧?不要妄自菲薄,你很好,南楼,你很好。」

温让要娶我的消息像风一样吹遍了京城的每个角落。

温家的闲话没人敢说,只我的事儿又被翻出来细嚼慢咽。

阿娘怕我听了伤心,轻易不让我出门去。

我在家安心地绣嫁衣,旁人说得有三分真,我没法儿反驳。

我确实有千万个配不上温让的理由,可我心悦他,便能抵过那万千。

旁人要说便说去吧!

有一日宫中来了人,说是皇后娘娘赐了一柄玉如意同别的给我做嫁妆。

我阿娘千恩万谢地接了,夜间点着灯瞧着,竟落下泪来。

「今日来的天使说了,这玉如意是温家的大夫人给你求来的,她定然是听说了京中传言,想给你撑腰。

你说这世间怎会有这样玲珑心肠的人儿?懂旁人的不易也就罢了!还这样贴心?谁能想到我儿有这般的福气呢?

待嫁过去了,你定然要用十分地真心待人。温家同旁家不一样,最看重的也是这份真心。你可听见过二夫人将老夫人老太爷唤做婆母公爹的?都是阿爹阿娘地叫着。」

我用帕子给阿娘拭泪。

「阿娘,我都懂的。」

「懂就是了,如今有了皇后娘娘的赏赐,流言蜚语定然少了,旁人心中如何想不知,面上定然要敬你三分的。」

「阿娘,实则我并不在意,有些事本就是真的,叫旁人说也无妨,只要三郎不在意,温家不在意,其余便随他去吧!」

「我儿比阿娘看得清。」

阿娘摸着我发顶,我靠在阿娘肩头,将眼角渗出的泪悄悄抹去。

有些善意同旁人来说只是一句话,而于我同阿娘来说,便是天大的恩德。

看出别的难处不难,可看出来还做得不多不少恰到好处,才是难得的。

过了几日淮王府要办赏花宴,这是淮王府第一次举宴,且还是宴请四方。

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都请了,这日一早温让就亲自来接我同阿娘了。

阿娘笑得见牙不见眼,认认真真收拾了一番,才战战兢兢地坐上了马车。

我悄悄掀开车帘,温让就打马在外面跟着。

看我掀开了车帘便温吞吞笑着看我。

「怎得了?」

「你没甚叮嘱的么?」

「叮嘱什么?我在你旁边守着,你安心就是的了。」

他这人从不虚言,既说了,定是会守着的。

我便安了心,冲他眨眨眼,放下了车帘。

「三郎真正是极好的。」

阿娘又叹道。

「是是是,这话你都说了百遍不止了。」

「就是好我才说的,怎得,你还不叫我说了?」

我无话可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说的可不就是我阿娘么?

我们先去的温家,去时二夫人已去了王府帮忙,其余人皆在家中等着我同阿娘。

这是定亲后我第一次见温家人,自是慎重地一一问了安。

26

这是我第一次见传闻中的温阁老同温学士。

温阁老的长相,怎么说呢?作为未来弟妹,我本不该评价。

可却然他虽已上了年纪,可模样依旧是惊心动魄的好看。

只人太过清冷,或是久在高位,身上自带着一种叫人望而生畏的气势。

温学士就不同,生得儒雅不说,说话亦是温雅的,二夫人说话的语气,同他简直如出一辙。

老夫人拉着阿娘的手只说好。

「阿娘便饶了我们吧!只这字我们这些时日听了不知多少遍,待阿楼进了门,你再夸也不迟。宝珠同二嫂还等着呢,再磨蹭就迟了。」

大夫人拉着老夫人的手摇了摇。

「咱家是不是只你这猴儿生了张嘴?」

老夫人用手指头点了点大夫人的额头,她.只嘻嘻笑着。

那冷面的温阁老竟伸出手来,在老夫人点过的地方轻轻揉了揉。

我忍着要长大的嘴巴,将心中的惊讶全忍了回去。

原传闻中的宠妻,竟是这般不分地点场合的宠么?

我用崇拜的眼神望着大夫人,这是怎样的人才啊?竟将一个看起来这般吓人的人迷成了这般模样。

「见多了你就知道了,我长兄待宝银,真正是如珠如宝。」

温让约是看出了我在忍耐,悄声同我说道。

我能说什么?好生羡慕啊!

世上哪里去寻这样的神仙眷侣?待日后我定是要多去寻寻大夫人的。

寻她取取经,看看如何驯夫有道。

温家同王府就隔着一道温让修的门。

我今日确实是见了世面了,什么样的宴会才敢称作赏花宴。

自是百花齐放,姹紫嫣红。

一双眼睛都不够用了,不知王府从何处搬来这许多花草的。

九曲回廊,雕梁画栋,晃人眼的琉璃瓦,同温家是完全两个模样。

淮阳今日也在,人生的英武不凡,只肤色黑了些。

王妃看见宝银,如看见骨头的小狗,跑过来就抱住了她的胳膊。

温阁老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头,肉眼可见的不开心了。

王爷脸上透着无奈,无奈中又带着三分宠溺。

阿娘同我要行礼,王爷一闪身躲在了老太爷身后,老夫人拉住阿娘的手。

「都是家中晚辈,这礼他们哪里敢受?」

老夫人道。

「阿娘说得甚是。」

王爷附和道,嘴角扯着个笑。

我莫名觉得他在温家该常这样的,对老夫人老太爷千依百顺。

一场赏花宴办热闹不已,若不是温让在一旁,我觉得自己个儿真要被旁人给瞧化了。

宴会开始王妃就说了,办这场宴会也是因着她三兄要娶妻了。

借着宴会也叫大家瞧瞧,温家老小对未来的三嫂有多么满意。

末了她还加了句「日后若谁还说闲话,便来温家或王府说也成的。」

阿娘捏得我手背都疼了,温家如此大费周章地给我做脸,皆是因着温让,我怎会不懂?

我去瞧温让,他只在我身边站着。

眼底带着笑,有些憨,又有些满足。

我嫁他那日,他喝多了。

二嫂使人端了碗面给我,我一日没吃,将一碗饭全吃进了肚里。

举着扇子举得手都酸了还不见他来。

宝珠带着三个小孩儿守着我。

三个小孩儿都生得好看,一样的生了双桃花眼。

男孩儿最长,是宝珠家的,同他阿娘更像些。

女孩儿一个圆乎乎,嘴角有梨涡,一个温雅的,生了张瓜子脸。

今天日子喜庆,三个都穿着红衣。

我有些忧心,若是我生,孩儿定然不会这般好看。

只盼着孩儿更像温让才好。

「三婶,你便将扇子放下歇一歇吧!三叔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的。」

说话的是团子,便是温阁老的长女,她小小年岁,说话小大人般,一点都不像她阿娘,全然同她阿爹一个模子。

「我阿爹当年娶我阿娘时千难万难,大舅舅娶妻他不敢为难,如今好不容易等到小舅舅了,定然要将小舅舅喝倒才了事。」

大宝说完,温雅便严肃地点着脑袋。

「那是赵拾安运气不好,谁叫他娶的媳妇有三个兄长开着?不过三嫂,我觉得赵大宝说得甚有道理,你便先将扇子放下吧!三兄不定什么时候能回呢!

长兄得罪的人不知多少,今日约莫都报到三兄身上了。」

宝珠将我手里的扇子拿过去搁在床上,我思索着她将才的话,在心底叹气。

宝珠对她长兄,真正是了若指掌啊!

「姑母说得甚是有理,三婶要喝茶吗?」不待说完,团子端了茶来。

温柔又端了点心,我吃饱喝足了,孩儿们没了耐心,跑出去瞧热闹去了。

房里只剩下我同宝珠。

「幼时阿姐带着我,什么营生都做过,阿姐为了养我,不知吃了多少苦,阿爹阿娘同兄长们都不容易,人情冷暖也都体味了一遍。

我三兄最是温柔不过的人,只他嘴笨,不会说话,一心要娶个合心合意的才蹉跎到了如今。

我阿姐说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真心了,你嫁到了我家,就是我家的人了,你只管真心待我三兄就是,其余万不要多想。

你看我阿姐,最是爱谁懒觉,她那日若是起得早才吓人呢!可她为了你同三兄的婚事,已同二嫂忙了许多天了,每日笑眯眯没说过一句累。

阿爹阿娘是最好相处的人,他们从不为难媳妇儿,我家亦没日日请安站规矩的时候。只要你同三兄过得好,他们便满足了。

二嫂操持这一大家子,诸多不易,三嫂若是愿意帮衬,她不知多开心。

我最爱赖在娘家,三嫂莫嫌弃我才好。」

待说完,她便用漆黑的眼睛盯着我。

谁说她痴的呀?

我冲她认真的点点头。

「我没什么本事,日后便日日给你们做好吃的吧!」

「不好,你若日日做岂不是累坏了?到时三兄定然又要怪我了。过几日做一顿解解馋就是了,到时我同阿姐给你打下手。」

她蹙眉想了想才说道。

「好,到时我们便一起做。」

温让是被抚回来时我已坐着睡着了。

婆子将他扔下,笑嘻嘻地出去了。

我看他模样,是真醉了。

叫春红打了水来,我梳洗换了衣,使了春红出去,给他擦了脸,换衣是不能了,我搬不动他。

红烛燃着,他就躺在我身边。

睫毛根根分明,脸颊鼻头微红,嘴角抿着,有些可爱稚气。

我竟真嫁到了温家,嫁给了他。

多么奇妙啊?甚至到了如今我都没弄明白他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三郎,你到底瞧上我什么了呢?」

我慢慢拂过他挺直的鼻梁,他是好看的。

只日日有长兄那样的人对比着,他自己才觉不出来罢了!

长兄那是一朵高岭之花,还带着刺,身上没一丝烟火气,让人望而生畏。

也只我长嫂那般的人,才敢靠近肖想,旁人也就看一眼,再多的想都不敢想。

可他不同,身上是满满的温情,看着舒朗开阔,叫人忍不住想靠近。

我喜欢的人,是这样好的一个人。

他心无尘埃,明亮耀眼。

不知我是何时睡着的,待睁眼时,那人便一双眼灼灼地望着我。

不知何时,我竟躺在了他怀里。

「抱歉,醉了酒。」

他开口道,是很浓的酒气,但不难闻。

红烛还亮着,窗外还漆黑一片。

「要洗漱么?」

我要起身,他不让,叫我躺着。

他自己洗漱了一遍,又换了衾衣在我旁边躺下了。

「许多事儿都没做,如今如何是好?」

他平躺着,双手抱在胸前,躺得十分板正。

「无事,皆是虚礼。」

然后我们又各自沉默着,烛火摇曳,我觉得额头上沁出了汗。

「阿楼,我今日很欢喜。」

「我也是。」

他转身看着我,我看见他眼里小小的两个我,微微咬着唇,脸颊殷红如血。

他轻轻挪了挪,将脸靠过来,微凉的唇贴在了我的上。

我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阿楼。」

他喃喃自语。

「可以么?」

这是兵荒马乱的一晚。

我不想回忆,估计温让比我更不想。

第二日我们黑着眼圈去认亲,收到了无数友好但调侃的目光。

我将自己做的鞋子荷包一一送出去,又收了满满一盘叫春红同我大开眼界的回礼。

待吃了早食,温阁老将温让提溜走了。

长嫂提溜走了我。

我垂着脑袋不敢看她的眼睛,太不含蓄了,说好的看透不说透呢?

「阿楼啊,这个夫妻生活和谐是十分紧要的,你懂吧?」

我抬头看了长嫂一眼,又低下脑袋。

话说您眼中的幸灾乐祸是怎么回事儿啊喂?

「这事儿吧一回生二回熟,日后慢慢便好了,男人嘛,要多肯定多鼓励才是,明日你们便迟些再起,你看这眼圈黑的。」

如此这般,长嫂便将我给打发了。

温让约是被长兄打击了,第二日天还没黑透就关了房门。

第二日我们确实没去请安。

日子平淡,郎君们都是朝中的紧要人,日日早出晚归。

长嫂亦如宝珠所说,不睡到日上三竿是不会醒的。

二嫂长着家中中馈,又兼着外出交集的活计。

自过了新婚,二嫂便拉着我,家中事物便罢了,我亦十分害怕出门,不爱交集。

多时便是领着一帮小孩儿在厨下倒腾,反正不论做出什么来,都有人捧场也就是了。

宝珠又有了身孕,走到哪里身后都跟着王爷,眼珠子不错地盯着。

怀孕了约莫脾气会不大好,她总用一双黑漆漆的眼偷偷瞪王爷,每每长嫂发现了便要训她。

她便耍赖痴缠,直到睡到长嫂旁边才罢休。

于是家里便时常见长兄站在檐下训王爷,王爷黑着脸默默地忍受着。

其余人在一旁瞧热闹,时不时还要感叹一番。

当然敢惹长兄的也只阿爹阿娘同长嫂,长嫂看长兄教训王爷,也只瞥一眼。

「你多大了,睡觉还要人哄不成?若实在睡不着,便哄圆子去。」

圆子便是我家的三姑娘,长嫂同长兄的第二个孩儿,刚满两岁,正是黏人的年纪。

长兄默默地转身去哄圆子了,背影说不出的凄凉可怜。

堂堂一国阁老,在家中便是这般的待遇。

不怪宝珠爱缠着长嫂,实在是同她在一处不仅有趣,还能学到许多。

平日里无事时,除了总在忙的二嫂,我们多都聚在阿娘的屋中做针线说闲话。

长嫂几乎将大庆走遍了,说到风土人情,各地风俗,她无有不知的,她不仅知晓,还能说得有趣生动。

听闻宝珠和二嫂的私房钱全投在了长嫂的买卖里,每年都拿分红。

我将自己的嫁妆清点了一番,温让看我翻箱倒柜的,问我要作何。

「阿娘都说了,长嫂是个钱串子,最是会赚钱,这样的机会放在眼前,旁人求也求不到,我自是要学宝珠同二嫂,将钱投进去的。」

「你就不怕赔了?不怕宝银将你的银子眛下了?」

「你这是玩笑呢吧?长嫂是什么样人?我那三瓜两枣她还瞧不上呢!赔便赔了,你养我也便是了。」

他低头亲了亲我的唇角,眼里泛着笑。

「你那点是少了,我便给你添些。」

我想他的身家全在床头的柜子里锁着,钥匙在我手里,他拿什么给我添呀?

「钥匙在你手中,你看着取就是了。」

约是将我看穿了,他又倒。

我伸手抱了他,他生得高,我要看他就要仰着头。

「三郎,我好生快活,活了这许多年,嫁给你后我才知什么样的日子才叫日子。家中父母疼爱我,兄嫂妹妹亲近我。

日日同她们一处说话做事,我这样笨,什么也不会,可她们从不嫌我,只慢慢地教我。出了门也处处护我,家中的孩儿们敬我爱我。

我能有这样的日子,只因遇见了你。」

他手指带着薄茧,触过我的发梢眼尾,落在了我的鼻尖上。

「阿楼,你不必妄自菲薄,我家的人都是经历过劫难的,最是将真心二字看得重要。你若不曾真心相待,他们亦不会全心待你。

你冬日给阿爹阿娘缝脖子,给孩儿们做帽子靴子,帮着宝银带圆子,无有不尽心尽力的。

阿娘同我说了多少次,我们家的孩儿皆是好命的,娶的嫁的都是万里挑一的。」

我将他的手指扯下来放在唇边亲了亲。

「若这是门买卖,我做得多划算?就我一人,换回了多少?」

阿娘说温家的男人都不会说,要不然长嫂同长兄也不会蹉跎那许多年。

温让也是这样的,他总是做得多说得少。

比如我阿娘,他只我放心不下,便在离家走路不足半刻钟的巷口给阿娘买了间院子,又亲自盯着修整了一遍。

逢年过节家他都会亲自去将阿娘接到家中来一起过,家中二老有的,绝不会少了我阿娘的。

他拿真心待我,我自是要还报十分的。

「是,我家阿楼自是最聪慧的了。」

他亲了亲我的额角。

「你不是最是羡慕宝银去过的地方多么?若是她还出去,我便让她也带你出去看看,我若还出去,也带着你去,这万里山河,有时间是该出去好好看的,拘在后院这一亩三分田里,好好的人也痴傻了。」

我欣喜地望着他,这就是温家男人的胸怀,从不将妻子看作自己的附属品。

「你不是要寻宝银去么?乘着宝珠在你便快些去吧!长兄什么都好,唯独对着宝银,那真是心眼雄安得没针尖大,谁多占了宝银半刻钟他都要计较的。独宝珠,宝银万事都护着,他亦没法子。」

想起长兄看见宝珠赖着长嫂是立马黑下来有敢怒不敢言的脸,我同温让心照不宣的对视一笑。

长兄吧他太在乎长嫂了,长嫂又是个有大主意的,长兄能将长嫂放出跑,心中不知多难。

可见真正爱一个人时,会斤斤计较,亦会叫她活得随心所欲。

我拿着私房钱去寻长嫂,她在院中陪着圆子同宝珠玩儿呢!

今日休沐,二兄陪着二嫂回娘家去了。

长兄站在窗前瞅着院中的长嫂,那窗下是张书桌,长嫂常在那桌上写字读书。

长兄手里握着本书,眼神却全然不在书上,这是要站成望妇石了。

宝珠已住了是来日了,王爷今日亦不在,他想找个出气儿都没地儿找去。

圆子正是惹人疼的时候,肉乎乎白嫩嫩一团,嘴里嘀嘀咕咕学着说话,口水又多,还极爱亲人。

「小圆子快到三婶娘这里来。」

我将手中的包裹扔到石桌上,蹲下身去宝圆子。

她伸出藕节似的手臂将我的脖子一搂,吧唧一声亲在了我的脸颊上,留下了一个大大的口水印子。

「这京城不知多少孩儿,为何只我家圆子这般惹人疼爱呀?」

我抱着她坐在凳子上逗她。

「阿祖说圆子吃得多,招人疼。」

小人儿偎在我怀里,说得有模有样,肉乎乎的脸颊,黑漆漆的眼睛,睫毛长得都能扎小辫子了,看着人时都要将人的心看化了。

「你这是作甚?莫非也要搬到我这儿来住?」

长嫂玩笑道,我自觉脊背冷飕飕。

「长嫂千万莫开这种要人命的玩笑。」

我瞥了眼长兄道。

我不是宝珠,胆子小,害怕长兄用眼神凌迟我。

长嫂转头去看窗里的人,噗哧一声笑了。

「宝珠今日要回去的,她想吃荔枝,王爷去买了,买来了便接她回去。」

窗里的人画儿便动了,嘴角明显带了笑,伸手将窗户关了,这回该真是读书去了。

「这世上最讨厌的人就是长兄,我们圆子都知道让着姑姑,只他不能,他一年四季霸占着阿姐,我只待几日怎就不高兴了?」

宝珠还不显怀,人恹恹地趴在桌上,嘴里嘀嘀咕咕地说着长兄。

长嫂伸手摸着她的发顶哄她,我在想这才刚五月,王爷去了何处买荔枝?

「这是我的私房银子,拿来给长嫂,长嫂也帮我赚银子。」

「你就不怕亏了?」

「亏了便亏了,我虽不会做生意,也懂买卖有赚有赔的道理,万一真亏了,不是还有三郎么?总之他是不会饿死我的。」

「是, 咱家最有本事的就数三兄,他有手艺, 到了何时也不会让你饿肚子的。」

我得意地点点头,我家温让,自是好的。

「不知为何, 好好的人进了咱家,脸皮便慢慢厚起来了。」

「是啊!不知是为何呢?」

我一本正经地问道,长嫂同宝珠听了,亦笑了起来, 圆子看我们笑, 亦跟着笑。

夏日才至, 日子这样好。

只这日后,我再未见阿娘对着老太太笑过。

「作(」王爷不知哪里寻来的荔枝,额头还有汗,看着我们带着宝珠回来。

阿爹阿娘喊得那叫一个殷勤, 宝珠捏着帕子给他擦汗,嘴里嘟嘟囔囔地说她不吃荔枝也成的。

「不吃既成, 你还折腾她,我看拾安真是将你给惯坏了.」

阿娘说道。

「阿娘莫说她, 她好不容易有想吃的, 寻来叫她吃就是了, 又不是寻不到。」王爷护着宝珠。

阿娘心疼女婿,也是心疼宝珠的, 笑着说了句「你就惯着她吧!」也就算了。

孩儿们在院中吵吵嚷嚷地玩闹,累了便跑到阿爹阿娘跟前要水喝。

阿爹摸着花白的胡子笑呵呵地瞧着, 阿娘亲自给他们喂水喝。

温让瞧瞧同我说,我们也生个孩儿吧!

日子都是这样过的,又似都不这样过。

长兄同长嫂也闹别扭,不过半日总会好的。

二兄脾气最好, 从不同二嫂红脸,约二嫂是个真正好好教养长大的吧?总是谦和有理,家中数她最累,可她从不抱怨,似乐在其中。

家中人都体谅她的辛苦不易,她自己却从不居功。

我同温让也会吵嘴, 只我这人没记性,吵过就忘, 他性子憨厚温吞, 从不记仇,于是很多事儿便这样轻轻地掀过去了。

阿爹阿娘最是不讲理, 儿子同媳妇吵架,定是儿子的错。

儿媳闺女孙子孙女皆在他们的炕上有位子,独儿子没有。

每每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的一处,我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梦。

我家的老太太说我压不住游家的福气, 而今我却嫁了京城最好的人家。

到如今我都不知温让看上我什么了。

只如今这些都不紧要了, 牢牢抓住眼前的就是了。

旧时的事儿就像一场云烟,老太太,阿爹,南笙, 不喜欢我的人在不能伤我分毫。

因为我拥有的已太多,心中装得满满当当皆是爱。

其余不紧要的,便都释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