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十个年头(即1921年)的2月19日,地点为奉天省东边道所辖的海龙县。
关东地区的风尚带寒意,但吹拂面庞时,已可感知春日将至。昨夜,辉发河发出如闷雷般的轰鸣,致使李大棉鞋屯内狗吠声接连不断。屯中小孩清晨即起,前往河边观看顺流而下的冰排。
从南方归来的大雁群“嘎嘎”叫着掠过李大棉鞋屯上空,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一片雁羽晃晃悠悠飘落在屯西大车店宽敞的院落中。
肤色黝黑的男子将套筒枪抛给少年,口中咒骂道:“这什么破枪,准星都偏到刘寡妇家鸡舍那边去了!”
旁边有位身着黑缎长袍、留山羊胡的男子,俯身拾起雁翎置于鼻前轻嗅,随后打了个喷嚏,言道:“同行者手脚麻利些,时辰遇玄武,辰时三刻出发最为适宜,届时动身!”
大院中,身形各异的汉子正忙着给爬犁装套,将屋内细软物件搬出放置其上,那些不适用之物被随意丢弃,散落四处,有黑毡大氅、马靴、狼皮坐垫、破旧棉裤,还有捆人的麻绳。
大车店老板喜滋滋地将物品装入麻袋,口中念叨:“待庄稼收割完毕,天气转寒,你们便速来此处过冬,在我这店里住得自在,有酒有肉……”
占卜者、相府的乞丐、唱戏的艺人都前来围观,还有体态丰腴的美貌女子,跟在一名身背双枪的男子身后索要欠款。
众人随声附和,那满脸通红之人扔下一杆火枪作为抵偿,迅速跃上领头的雪橇,率先启程。
上述内容描绘的是民国时期东北众多大车店中的典型情景。
过去的那个漫长冬季,这家大车店俨然成为充满奇趣的娱乐天地。严冬时节,暖炕之上仿若一个江湖,汇聚着来自各地、身份各异的人,各种声色娱乐混杂一处,且听慢慢道来。
01
自清末解除东北封禁政策后,大规模移民东北的热潮兴起。这片广袤的黑土地物产丰饶,大豆高粱遍布山野。但总体而言,东北地域辽阔而人口稀少,“邻里相闻”的景象在此几乎不存在。
因而,人员出行、物资运输多有困难,特别是在冬季气温降至零下三十度时,若夜晚无法找到住宿处,将危及生命。
因此,“大车店”随之出现。
东北大车店自带质朴粗放特质,其兴起时间与闯关东浪潮大致同步,多设于交通枢纽处。至今,东北农村地名仍保留着当时痕迹,像“郭家店”“赵家店”“李家店”这类名称十分常见。
大车店的院落规模较大,由一人多高的木栅栏围合而成,周边常辟有一片小菜园。院内房屋多为草顶结构,按纵横方向有序排列,每户门前均悬挂梨形竹篓作为标识。
从名称来看,“大车店”本应是给赶大车的车夫提供住宿和饮食的地方,但实际到店的客人不只限于车夫,天南地北的人都会选择入住大车店。按业内说法,接待的客人涵盖“车虎子”“金买卖”“汉买卖”“吃绺子”“打挂子”“挑绳的”“相府人”这几类。
“车虎子”指的是车老板。过去货物运输主要靠大马车,赶大车的车老板掌握着技术,这一行具有技术垄断性,普通人难以胜任,既要熟悉路线,又要有胆量敢冒险。
此外,车老板常结伴同行,有时受镖局雇佣,会有押镖人员同行。因道路不安全,即便入住大车店也需与各类人接触,故车老板通常随身携带长短枪支,若无真本领,定会被欺压剥削。
货车司机收入可观,消费水平较高,在吃喝玩乐方面出手大方,堪称重要客源。他们进入大车店后地位颇高,店内上下人员都需毕恭毕敬。因此,各家大车店间存在竞争,都力求提供更优质的服务,一家比一家周到,一家比一家热情。故而有俗语称:“货车司机进店,胜过知县驾临。”
02
“金买卖”指从事打卦算命、奇门摆阵活动者;“汉买卖”指街头卖药者,按所售药物成分可细分为“草汉”(售草药)、“土汉”(售丸药)、“坨汉”(售膏药);“吃绺子”指说书唱戏者,“打挂子”指街头卖艺者;“相府人”指使用拉巴说唱乞讨者。
“挑绳职业者”涵盖挑八股绳的货郎以及挑硬八股绳的锔匠。
上述人群皆为四处漂泊的江湖人士,似吉普赛人般居无定所、四处迁徙,并无固定居所,住宿多选择大车店,甚至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留宿于大车店。
首次到店住宿的客人,只需向店主问候一声,便会受到热情款待。
最为特别的当属猫冬的土匪群体。过去东北的土匪帮派,若规模不算庞大,或在山中设有固定据点,通常会在地里庄稼收完后解散,进入猫冬状态,等来年春天再重新聚集人手。
兰头水海中财力雄厚的大掌柜及四梁八柱成员,可携带大额金票前往如公主岭日本租界这类大集镇,度过悠闲冬日,享受舒适生活。
有家室之人可归家,对外宣称外出经商已归。
多数胡匪实际并不富裕,也未组建家庭,故而通常都选择投宿大车店。
大车店老板对胡匪往往采取放任态度,甚至如文章开篇所述会主动招揽生意。毕竟胡匪虽以劫掠为生,但经济实力通常强于普通民众,且存在额外获利空间。例如为意图加入匪帮者提供担保,或充当中间传话人,在匪帮与受害者间传递信息,借此获取额外收益。
每年结束猫冬时节,部分绺子弃用的皮袄、大氅等物品会被丢弃在此处,炕沿缝隙中偶尔还能发现散落的银两、碎玉之类。
关于“通匪”的指控——开大车店者皆非普通人物,他们与官方多有联系,保甲人员、警兵、宪兵、区公所人员乃至县公署官员均能与之沟通,危急时刻可保其安全。例如,民国十三年(1924年),报号“快马林三”者在农安杨树林子大车店过冬,新到任的区分所巡官获知消息后,带警探前往抓捕。最终,大车店老板李大红眼坚称快马林三为其妻弟。
事件结束后,林三迅速赠予李大红眼一万块银元。
大车店周边通常会设有“马具商铺”“铁匠作坊”“兽医站点”等,能提供鞍具嚼环、钉马掌、阉割及治疗马匹等服务。
每年冬季,西北风卷起漫天飞雪时,各类人物纷纷汇聚于此,人员构成复杂多样,令大车店演变成一个热闹且充满奇异色彩的娱乐场所。
03
冬季是大车店生意最繁盛的时节,既接待避寒的山匪,也因赶车的车夫更倾向在冬季出行。旧时道路交通落后,路面均为土质,车辙深达半尺有余,遇雨则道路泥泞不堪,难以通行。
冬季时,鱼肉、冻货等不易变质,故而车夫更倾向于在寒冬上冻时节挥鞭赶车。
因此,大车店其他方面或可欠缺,但供暖务必保障。
大车店正房各住人房间均设南北通铺大炕,炕底设有灶坑用于添柴,房屋中央常置铁桶炉,内中木柴正熊熊燃烧。即便室外严寒,室内亦恒温如春。
招待各方神仙时,掌柜与伙计皆能凭经验对客人分类安排。正常走亲访友、办事赶路者,以及挑八股绳的货郎、锔匠等,均属正经行路之人,不愿与他人过多交集,故通常安排至指定房间,其挑子、物件等均有专人保管。
其余者,本质上皆非正途之人。如车行老板、押镖者,平日多与匪类有交集,否则难以承受频繁战事之苦。占卜算命之流,亦可能随时加入匪帮,成为地位仅次于首领的“翻跺”角色。
其他售卖药物、说书唱曲之人,皆将胡匪视作潜在重要客源。此乃大车店愿意接待各方人员的关键因素之一,因这属于三方共赢局面。
第一,大车店模式相当于引入第三方提供服务,具备更强吸引力。
第二,售卖药品者及说书、唱戏者在入住旅店期间,实现了产量与收入的双重增长。
第三,车老板、土匪等群体认为此举带来了便利,大幅丰富了他们的娱乐活动。
这些江湖人士与江洋大盗同饮一江之水,对帮派规矩均十分熟悉,黑话掌握程度达到半通甚至全通。有句行话称“西北玄天一枝花,横金兰葛为一家”,其中“横”指胡匪,即俗称“吃横饭”者;“金”指算卦之人;“兰”指赌博者;“葛”指卖艺之人。
寒冬时节,大车店内热闹非凡。
04
天色渐暗,风势减弱,却飘起了如烟般的大雪。
大车店的院落中,有伙计正劈着木柴,一排草房矗立,烟囱中升起袅袅炊烟。
将劈好的木柴抱起后推开房门,热浪迎面涌来,嘈杂声响仿佛要将屋顶掀翻。
此为一间狭长草屋,南北两铺大炕上烟雾缭绕,炕上坐着身形各异的男子,场面杂乱难以计数,有人吸烟,有人玩小牌,还有人推天九牌。
年轻男子提着个深色大茶壶,于烟雾里来回走动,往众人面前的大海碗中斟满浓茶。
有人在墙角放置的尿桶前进行倒水动作。
大车店东侧厢房为厨房,戴围裙的厨师正将一锅油亮的猪肉炖粉条舀入铁盆,另一边的小鸡炖蘑菇正冒着热气,灶台边有人执勺翻炒,制作的是雪里红炒小豆腐。
身着花棉袄的女子,将与酸菜同炖至熟的大块猪肉取出,置于案板上切成薄片白肉。
负责烧火的小伙计跑至正房,高声呼喊:用餐了!
屋内参与赌博的人迅速收起赌具,炕桌上随即摆满热气升腾的肉菜,香气随之弥漫开来。
同盛源烧锅酿制的初酿苞米酒已加热,逐一斟入白瓷小酒杯中。
酒过数巡,众人兴致高昂,开始比划手势划拳行令。做土匪的、赶大车的、算卦的,彼此间互动热烈。
并非所有顾客都能承担这类饮食开销,多数人实际是在其他房间搭配酸菜汤食用小米饭。
见他人饮酒食肉,心中难免生出不公之感,故有不安分者欲投身匪帮,大车店店主自然乐得收取一笔引荐费用。
05
说书唱戏者常现身于大车店,其目的不只是借宿,还为开展交易。旧时大车店实际上也具备现代酒吧的某些功能,既能提供住宿、餐饮,也可提供娱乐活动。
用餐完毕,夜色降临,微弱烛光不利于赌钱观牌。在已升温的西厢房内,男扮女装的戏子已装扮停当,琴师正调校弦音,随即小帽曲调响起:
“伊呼嗨,呼嗨——伊呼,呼,嗨呼嗨……”
众人到齐后,《大西厢》便可开演:“明月一轮映西厢,佳人二八巧妆扮;张生三请赴宴席,四下无人越粉墙……”
娱乐匮乏时期,唱戏艺人受欢迎程度不亚于当今顶级偶像,听众皆沉醉其中。
土匪有时会自行点选戏曲,这类似于现今酒吧中顾客点歌的行为。通常,土匪偏好聆听《燕青卖线》《红拂夜奔》及《秦琼打擂》等剧目。
点戏并非无偿,需支付赏钱。观戏者亦非免费观赏,赏钱多少依个人意愿而定。
喧闹至深夜,众人方尽兴而散,各自返回温暖炕头。
此时,又有涂脂抹粉的女子,身着宽松青布上衣,逐个房间走动,白皙掌心捧着一小把炒好的南瓜子,询问:“大哥,要尝尝吗?”
若接下南瓜子食用,便需再次前往西厢房,此时小伙计已将火炕整理干净。
彼时流传“野花遍屋飘,单身汉有家回”的说法。
关东冷风裹挟雪粒呼啸而至,不断撞击窗纸,直至四更才停歇。此时黑云消散,星空重现。气温愈发低寒,有伙计身着皮袄,给马厩里的马匹添草料,同时清理马腹上的白霜。
可见大车店提供服务极为周全,顾客所能想到的需求均能被满足,不过,实现这一切皆需以银元支付……
06
住大车店也存在经济拮据者——此处并非指食用小米饭、饮用酸菜汤的顾客,此类顾客实为普通住客。毕竟,能够饮酒食肉、点戏品瓜子者属于少数,这类消费通常仅限于那些从事体力劳动或赶车的人。
尤其是这类人,花费他人辛苦所得自然毫无顾忌,实属缺乏良知之辈。
此外,相府花子虽为乞讨之人,却钱袋满满。
真正贫困者自带食物与被褥,仅栖身于大车店热炕,只为躲避一夜风寒,开销不过数枚铜元。
但这并非是最贫困的状况。
通常大车店会配备独立房间,这些房间近似于低矮的仓库,房间内设有土炕,但无人负责生火。
极度贫困者,前往大车店留宿时,会主动前往此类房屋。
房屋门前放置着木段与斧头,需自行劈砍木材。
房梁上悬挂着柳条编的筐,筐内放置着干粮,以苞米面制成的饼子为主,已冻得十分坚硬。
至井边转动轱辘提水,将水倾入与土炕相通的灶锅,把干粮沿锅边贴好,生火烹饪。
土炕烧至温热之际,水已煮沸,干粮也已加热。以大碗盛出热水,若不介意他人眼光,可至厨房取些大酱涂抹于干粮之上,食用干粮亦可饱腹。
铺上自带行李卷即刻入睡,天亮后直接起身离开,无需花费分毫。
那时有“关东大地易度穷日”的说法,并非虚言。
在这家大车店里,富裕者尽享娱乐消遣,贫困者也不至于因寒冷饥饿而丧命。
富裕者有富裕的生活方式,贫困者有贫困的奋斗目标。
07
民国十年即1921年11月,海龙县内,辉发河冰封已达一尺之厚,而李家大车店的店主却仍未盼来绺子成员前来猫冬。
后续得知,端阳节刚过,怀德县那股土匪遭警兵剿灭,大当家及核心成员头颅均被悬挂于怀德县北城门木架上。
真正最为恼火的并非大车店老板,而是那位正吆喝着售卖洋炮的女子……
